第93章 Update6

    他彻头彻尾的沉默将我本存的一丝希冀抹灭。纵使立场有异，他在我记忆中也非如此冷绝。到底，还是我识他不够彻底。

    我抬手去取酒壶，掌心汗水层层叠叠让我几乎拿不稳。酒液在杯中漾起一丝丝水纹，异样的香气萦绕而来。倒这一杯酒几乎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李世民伸手抵住酒壶，我才发现酒已满杯，不能再添。

    恍惚抬眼，眼前之人仍旧是经年前举杯，慨声要与我誓无二志，前路偕行之人，却也不再是他。李世民幽深的双眼紧紧盯着我，我的视线却越过他看到窗外随风而起的白绫，像来自地狱的勾魂幡一般，复又为我填满惧恨，直至义无反顾的毁灭。

    我垂眸，将面前酒樽缓缓推到他面前。李世民静静看着我的动作，半晌望住我道：“你愿为我倒的酒，这是最后一杯了吧？”他意有所指，定是已经知晓这专门为他备下的，是夺命的鸩酒。常人临死皆哀，却不见他神色中有一丝波澜，似是早已料到，等这一刻已经良久。

    余光看到他拿起了酒杯，我还想问他一句：“你，可曾后悔？”

    李世民手势停在襟前。“至今，从未悔过。”他顿了顿，又说：“我也相信，离开我之前，你所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的。”

    他说完，抬手将酒饮下。一灌而入，干脆利落。我心中竟丝毫没有任何解脱之感，而是如同茧丝将我层层束紧，快要窒息。

    我将酒壶拿到自己面前，满满倒了一杯。“倘若当日我不曾执意救你，断不会落得今日这种境地。这壶酒，应是你我共饮。”毒酒闻起来异样香甜，入口却苦到酸涩。如同我和李世民之间林林总总，看上去缘深情重，实则苦味自知。时至今日已分不清是谁欠谁，倒不如杯酒将我俩之间一切抹零，各自清白。

    酒刚触到舌尖，却被一股猛力打落。我抬眼，看到李世民扶桌站着，长眉紧蹙，脸色愈发白了三分。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已支撑不住，颓萎倒地。我看着他嘴角渐渐溢出的鲜红液体，心如同被硬生生撕裂。

    “我一个人抵命就够了。去阴曹地府那种地方，不需要你陪我……”

    我一步步后退，耳中只剩下李世民痛苦虚弱的喘息声。

    为什么可以为对方付出生命的人，纠缠在一起却一定要互相伤害？只有一方死去才能了结一切么？若知如此，当初便该毫无瓜葛。

    当初……当初……悔不当初。

    门被从外猛地踹开，我茫然回头，罗成看了一眼桌上倒出的酒，已明白了一切。他抿唇紧绷着神色越过我，上前探看李世民。我恍惚退出房门，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我和他，离得越远，才能各自安好……

    灯芯早已没入油中，灵堂里只仗着奠纸的些许光亮。暗暗沉夜，明了又灭。

    手边酒壶已空，我只觉得身体热烫难耐，急需再来一些酒水浇灭，于是起身去取桌上酒坛。没想到竟头晕目眩，脚下一崴跌在灵牌前。一个人紧握着我的双臂将我扶起，我揉了揉眉心，仍旧紧紧盯着暗影中的灵牌。不知是光线不好，还是我眼睛模糊，总也看不清灵牌上写些什么。我想靠近些，身后之人却将我死死拽着。

    我回头看那人，指着灵牌喃声道：“你帮我看看，上面写的是谁？”

    我只听到那人说：“你喝醉了。”

    我受不得他这样敷衍我，气声道：“我自己去看。”踉跄走了几步，上面的字时而看不清，时而又越看越像是李世民。我低声笑了起来，笑着却无法控制垂泪。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哭是笑，站起身定要打开棺木，看看到底是不是他。

    罗成死死拉着我，不肯让我上前。他痛声说：“逝者已矣，生者才要更加珍惜。”

    方才喝的酒，此刻仿佛都化作了泪。我哽咽得几乎无法说不出话：“离开了，他们就逃脱了。杨广、杨侑、屈突通、屈坚，还有我从未能出世的孩子……他们都解脱了。只有我依然活着，我一无所有，还珍惜什么？”

    说完，我又兀自笑了笑，推开罗成，往门外走去。今晚对我来说似乎黑得尤其厉害，凉风吹过，头疼得厉害。

    罗成不放心，仍旧紧跟在我身后。我脚步未停，冷声说：“别跟着我。”脚步声果然戛然而止，罗成的声音从后稳稳传来：“即使再没什么让你珍惜，却尚有珍惜你的人。以后我就这么守着你，你一回头，我就在你身后。”

    闻言，我猛地顿住脚步，似笑非笑地回头看了罗成一眼。罗成眼神坚毅地回视于我。

    我歀了款衣袖，伸手拉下单薄的白色袍裳，扔在地上。

    堂前火光忽忽闪了几下，归于灰烬。

    身后寂静一片。我转身，如期看到罗成愣怔当场。我璀然一笑，问他：“可怕么？这些疤。”我走近他，双臂、颈背和心口大片皮肤暴露在他眼前，上面布满或细碎或虬屈的疤痕。

    “看清楚了吗？你一直纠缠不休的女人是这样的……这里的每一条疤，都藏着连我自己都厌憎无比的记忆。你了解多少？便口口声声要在我身上付诸一生。到底，你爱的、珍惜的只是你心中的我。而你眼前这个人，你还认识吗……”

    我直视着罗成的双眸，等着他惊愕地逃走，或者露出无法面对的惊吓神情。

    可我从未想过，他会红了眼眶。

    他快步向我走来，眼底的湿润在我眼中渐渐清晰。他脱下自己的衣服，严严实实遮盖住我，将我笼罩在他的气息之中。轮到我怔在原地，他轻轻将我带入怀中，我额上骤然感到几滴湿润。

    “你想赶我走！可你不知道，这些疤痕只会让我跟你一样痛。我爱你。我该如何向你证明，只有我死，你才肯信么？”

    我呆呆站着，脑子里再无法转动。

    罗成转而牵住我的手，指节相扣，极尽温柔。他俯首触碰我的唇，轻浅得我随时可以拒绝。我睁眼看着他长如蝶翼的睫毛微微颤动，透露着紧张腼腆。我未闪避，约是心中对他早已有愧。他的唇温暖柔软，转瞬即逝，却像一股清流涤入我心中，让我顿时清醒。

    我在干什么？明知自己给不了他想要的，又怎能让他抱有希冀？

    我推开罗成，仓惶说了句：“我喝醉了。对不起……”他尚因为我突然转变的态度有些怔忪，我已连退几步，转身离开。

    翌日清晨，醒来时头痛欲裂。我怔忪起身，才意识到自己是大醉初醒。脑中唯余的一些片段是我喝了不少酒，其他都不复记忆。

    低头准备更衣，才发现地上扔着一件湖蓝菱纹男子长衫。我捡起来细看，才想起来是罗成的衣物。隐约想起昨夜的一些事，却又记不大清楚。唯一记得清楚分明的，是李世民喝下了毒酒……

    我换好衣服出门，迎面遇到罗成，他眼底泛红，似乎彻底未眠。我避无可避，便问他：“昨夜，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话？”罗成怔了一下，露出一丝恬淡笑意。“没有，你喝醉了，接着就睡着了。”看到我手中正拿着他的衣服，他又添了几句。“我送你回房间，衣服……是给你御寒的。”总觉得他说的跟昨夜不大对，却也不想再细究下去，更怕他突然提到李世民，他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

    我刻意岔开话题：“恩北河呢？”

    罗成说：“正和胥稷商量去远些的地方收购粮草。”

    我盯着前院挂着的白色挽联，冷然笑了笑，对罗成说：“不必大费周章。等着截击唐军就行了。”

    罗成一怔，旋即目光复杂地看向我。我将目光空洞地投向前方。

    “既然仁义无法独善其身，那就让兵刃说了算吧。”

    胥稷回禀我粮草辎重已尽数收入囊中，唐军数万人的衣食就这样在半个时辰内拿到，如同探囊取物般简单。

    彼时我正和屈溪祭奠她父兄头七。听完“唔”了一声，只说将一切交由他处置。胥稷未离去，似有些事令他犹疑。

    “将领已尽数斩杀。只是押运队伍中有一些长安的亲眷随行……”

    我投放奠纸的手一顿，骤然升起的火苗灼痛了我的手指。乌衣骑向来不杀妇孺幼小，胥稷为难也是正常。长安的亲眷……愿意不远千里，奔波劳顿来到此地的还能有谁？我垂眸，已经猜到几分，遂沉声开口：“都交给罗成吧。”

    胥稷领命退下，强制按下的心事却因此又一次翻涌而起。我木然盯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火苗，眼前时而出现李世民痛苦不支的神情，时而又变成那支在暗夜穿透屈坚的火箭。这十数天，无人在我面前提及李世民，他饮下毒酒后是死是生我皆不知晓，只知他从此消失，仿是从未出现过。

    辎重被劫之后，薛万彻不日纠集唐军三万前来征讨，发布檄文称乌衣骑劫掠军资，屠戮将领。犯上作乱，罪同謀逆。我不甚在意这些冠冕堂皇，早料到有这么一遭，没想到薛万彻倒来得痛快。

    乌衣骑夜半突袭，放火烧营。黎明时分，薛万彻势力几乎被连根拔起。

    此事惊动了李渊，太极宫连日朝会，商讨计策。太子建成提议暂时撤兵，避其锋芒，朝臣一致赞成。

    郑王宫内，王世充抚案畅怀。放眼看到阶下一身紫色朝服，敛容静色长身玉立的苏凝玉，朗声说道：“贤婿果真足智多谋！如今唐军和乌衣骑果真相争不下，重挫锐气。贤婿居功甚伟！”

    苏凝玉微微一笑，看起来十分恭谨。“凝玉不敢居功，略施小计罢了，都是臣应该做的。”

    王世充状似十分欣赏，接着问：“那接下来该当如何布局？乌衣骑既与唐军结怨，本王打算向其结交，赏给他们土地和银钱，保洛阳平安。”

    苏凝玉抬眸道：“臣，不赞同皇上做法。”

    “哦？”王世充扬眉，静待下文。“贤婿有何高见？”

    苏凝玉直视王世充，“臣的意思是，杀。”

    王世充不由心惊。当时落魄拜入他门下的那个文弱年轻人，何时已变得如此犀利如刃。是苏凝玉渐渐变了，还是自己一直看错了？

    “臣接触过乌衣骑，他们生性倨傲，断不肯低头臣服于人。即算今日勉强结交，日后也是一个隐患。”苏凝玉接着说道。王世充抽回思绪，定了定神道：“郑军刚因这乌衣骑折了不少兵马，如今去对付他们，怕是最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苏凝玉冷然笑了：“臣有一良策，不必费郑军一兵一卒。”

    王世充眼睛一亮，猛地起身问：“贤婿可还有妙计？”

    苏凝玉俯首道：“郑王可请突厥悄悄入兵中原，助您对付乌衣骑。”

    王世充皱眉，“突厥如何肯帮本王扫除障碍？”

    苏凝玉眸现精光，“郑国素来与□□厥王关系尚好，近日臣听闻突厥内讧不断，西突厥蠢蠢欲动，始毕咄吉正需要人帮扶，只要皇上肯舍出黄金兵刃粮草，没有收买不到的兵马。”

    王世充抚案沉思，终是点头。“此事交给你去办，务必谨慎。”

    “是。”苏凝玉低头，唇角露出诡魅笑意。原想借乌衣骑之手夺取郑宫王权，日后再想办法对付乌衣骑，结果遇冷。只好转而求助突厥，割让一半领地算什么，只要能把王世充拉下皇位，继任的羸弱幼子便只能听从他的安排。到时，乌衣骑和突厥两败俱伤，他便可以放开手脚。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引突厥入关一直是个难题，现在趁唐军和乌衣骑交战之机，引突厥大量兵马入洛阳，如此，离逼宫又近了一步。

    苏凝玉抬眼望向正前方金碧辉煌的龙椅，呵，指日可待。

    苏凝玉退朝回府，未停脚步往后院走去。侍女冒冒失失地端着药碗往房间去，苏凝玉挡在她面前，忧声问道：“夫人生病了么？”

    侍女脚步攒动，端着托盘的手微微发抖，却只低头不敢出声。苏凝玉看了她一眼，狐疑地端起药碗放在鼻端一闻，微微怔住，旋即一把将滚烫的药碗扔回托盘之中。药汁溅了侍女一脸，侍女顾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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