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置在山间的小屋名曰山桃小居,建在一块平地上,视野开阔,正好与来仪坡遥遥相对,不过地势略低。
门前一颗百年桃树,据说还是北人未渡江前,一个求仕不成的南方士人手植的,如今其人已逝,也不知其植树时的心情,只有这一棵粗壮桃树站在山头,年年对着这寂静空旷的山林。
时为春日,桃花已落了大半,稀稀落落的嫩绿点缀枝头,很是亮人的眼睛,看着便如闻清香,赏心悦目。
此刻,树下并不如以往只唐眠一人或读卷或搬椅子晒太阳,小小的空地上,倒聚集了四人。其中两人时不时踢腿出拳,架势严正,是在习武,而另两人共览一书卷,手指时不时指指点点,似在相互讨论。
唐眠总算解决完一个问题,抬起头来伸了个懒腰。
“马兄,我这样出拳可以吗?”朗利低沉的男声传来。
唐眠抬眼看去,谢玄便再次演示了一遍自己的拳术。
“不错。”唐眠夸赞。
在多次自我暗示之后,她终于接受了在他们梁祝马三人之间,多了一个和他们画风不同的谢玄,把一个好端端的可以风格轻松的传奇推进了好像很严谨的历史大潮之中。
谢玄不愧是谢家宝树,不为世俗眼光所羁,世家大族子弟耻于习武,他却愿意为此而甘拜唐眠为师每日清晨吟咏之后,便至唐眠这里学习武技。唐眠的武技自然是极尽他所能想到的极限的,他便早起走几里上上下下的山路,以锻炼体质。
唐眠弟子不收白不收,正好得了一个极佳的老师,来教她一些基础之学,毛郑之儒学,何王之玄学。唐眠的基础虽不好,但好歹也有许多积累了,有时候触类旁通,便说起后世才有的程朱理学、陆王心学、勰之《文心》,这些新颖的观点让谢玄惊讶了许久——他通常以不置信的眼光看唐眠,实在想不出连论语都背不全的人居然有这样的才思。
两人久在一处,各有长短,都颇为受用。祝英台与谢玄交好,发现马文才在武技方面确有真才实学,便渐渐消除了对马文才的误解,与梁山伯加入了行列。四人常在一起读书论道,梁祝与谢一同向她学习武技,而唐眠则向这三人讨教功课,天气晴好之日,更是一同去登宝石山看日落,游湖边水澹チ橐掠肜仙鄯稹
所以有时候唐眠看着和谢玄在一起切磋武技的祝英台,再看看认真向自己讲解“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梁山伯,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一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一对传奇凄恋中的爱侣,和她一个辗转数世的灵魂,以一种和平安静的关系结合在一起。这样平和而丰富的生活,只怕从前和往后,都再不会有了。
“马兄,那我的呢?”一声略带压抑的清脆嗓音响起,打断唐眠的神游。
祝英台身穿一套简洁的白襦,裤子是特制的,袖口也是特意缝短,依稀显露出窈窕的身材来。她满脸汗水,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有神,更显生动。
唐眠视线余光瞥到身旁的梁山伯处,发现他明显地愣了愣,耳朵根有点红。
祝英台在唐眠面前打了一套简单的拳法,这套虽基础拳法,她学习的时间不长,现在却已是有板有眼,可见也是每日练习从不懈怠。
“很不错。”唐眠发自真心赞叹,嘴边也泛起笑容。
印象里的祝英台女扮男装出门读书,没听得书读得如何,却找了个如意郎君,贴在她身上的标签,并不是什么才女,而是冲破封建社会的桎梏啊,勇于为真爱献出生命矢志不渝啊之类的,未免单薄平面。然而眼前的这个祝英台却是生动的,原先唐眠看祝英台牙尖嘴利,喜欢逞口舌之快,以为毕竟是女子,有着一些爱胡搅蛮缠的娇俏天性,但后来相处得久了,便发现她的才学确实不错,甚至与谢玄梁山伯辩难也从不落下风,她对对她有救命之恩的谢玄显出小女儿心态,但却并没有为了这种好感就头脑发热,依旧理智而聪慧。她跟随谢玄一起修习武技,并非只为跟从谢玄,而是真心对武技有好感,不然一个女子是决不会付出这样大的努力的。
其实唐眠不知道祝英台也暗暗地对她改观了。
祝英台原先最受不了马文才无无德还附庸风雅,但再见却发现他也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有此志,亦可有彼志,有此才,亦可有彼才,她以前就知道并非每个人都适合读书,马文才不过是懒散些,无赖些,读书不用功些,性格却并不坏,武技更是突出,重要的是值得信赖,相处地越久,便越觉得她和山伯、虞树一般,都是她这一生不愿离弃的良友——
良友。每每想到这一点,祝英台便只有苦笑。她上月刚生日,如今已年满十六,昨日收到家书,父亲和母亲已经急急催促她回上虞。半年前她出来之时,也是受了极大的压力,她与父母约定,最长不过一年。
女孩子在外,终究障碍重重,一旦被发现,更是与名声有违,还要累及家族,是以不到一年,他父母已是催促得紧了。
这时候人的平均寿命普遍很短,过了五十便已算是长寿,所以对于婚姻之事,也是早早操办,一般男子十五岁女子十三岁,族里便要开始为他们议婚了。
上虞祝氏,虽不似会稽四姓一般显赫,然而在上虞也已算得上是一二等的士族了。祝英台知道自己的未来想必也不过如族里几个姐姐一般,是与哪个自己也不甚熟悉的高门大族的子弟通婚,然而在深闺度过一生。
想如男子一般,读书已这样难,若要出仕甚而北伐,实在是痴人说梦。她眼下兴冲冲学了武,以后大约是用不上的,也不过是聊以平复内心郁闷。
想到这里,她长叹一口气,突然窝起手掌做喇叭状放在口前,对着群山大叫一声。
“啊——”的回音在烟雾缭绕的山中回想,近处的鸟雀扑棱棱地拍起了翅膀。
其余三人皆是惊讶,却看祝英台“哈哈哈”地笑起来,回头看着他们,道:“此生得遇三位,喜何如之,今日春和景明,天高气爽,不适读书亦不适练武,倒适合闲聊——人生长路得遇友,盍各言尔志?”
祝英台的背后是苍翠渺远的群山,她站在芽发如簇的古梅树下,劲衫为风所激,因练拳而散落下来的柔软青丝张扬,神情中有开张浩然的豪气,却不掩眉宇间的淡淡落寞。
这一幅景象,竟似画中,让三人皆愣了神。
良久,谢玄眉宇舒张,也向着群山发出一声长长清啸,似舒了一口胸中闷气,而后大声道:“平生不恨儒不恨玄,却最恨清谈误国!老庄虽言无为,万物自成,然徒成鄙夫借口。中原之人被胡人赶过江河如牲口,洛阳城灭,至今不能回耳!生年不满百,瑟缩如蝼蚁,居于一隅不敢与胡人争锋,不异于金釜煮蛙将自绝而不知,不如以此身行十年事,而得百年千年之利!”
他声音洪亮,如金石震响,而话中的愤慨之气,亦令人闻之肃然。梁祝亦为之激发,觉得胸中生起一片豪气来。
只是片刻,梁山伯却黯然叹道:“七树兄有此志,乃家国之幸啊!实让我辈汗颜。”语中却多自伤。
他豁然起身,远望来仪坡上的苍松,吟道: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这是左思的咏史诗。涧底松哪怕长到百尺,也不如山顶径寸长的一根苗,只因天生地势如此,然而万丈高峰,要...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