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生日蛋糕普普通通,蛋糕胚上覆一层白色奶油,点缀几朵奶油卷成的红边绿边的花。那是李决最后一次郑重其事地许愿、吹蜡烛、吃蛋糕,他的心愿简单,希望能在小学毕业考试中拿双百分。李决后来才知道,原来有很多人会谈心祈求,岁岁有今朝。
应允承对生日很郑重。他并不打算装作完全不知道再临时给李决一个惊喜,他在这个月开始的时候就通知了李决这是他筹划了一系列“生日月”活动。为了准备李决的生日礼物,应允承往这个家里又添置了很多大型物件,包括终于组装好的天文望远镜、画架、各色颜料、单反相机和长焦距镜头,李决很难装作没看见。
晚上两个人窝在沙发里看讲南极旅行的纪录片,应允承时不时低头在手机上打字,过了一会儿凑到李决旁边来把手机递给他看。手机屏幕上是应允承跟穆云的对话框,穆云一次性发过来好几张照片,点开是小小少年时期的应允承和生日蛋糕的合影。
应允承解释道:“我去英国前每年都在家里过生日,我爸不准我邀请同学好友,觉得铺张浪费,每年都循例坐在餐桌前拍一张跟蛋糕的合影。小时候总是躲着不想拍照,觉得男生和蛋糕合影太幼稚,现在这么一年年翻过来其实也挺有意思。”
照片被穆云按年份仔细整理过,应允承现在滑过的三张是从九岁到十一岁,小男生的变化没那么明显,但还是能从发型和神态里看出来不同。
“后来出去读书,学校里每个月会给当月生日的同学集体组织一次活动,我妈总在我生日附近飞英国来看我,但我坚决不准她再买蛋糕,那几年都没什么照片。再往后就是十八岁了,我爸同意十八岁可以庆祝,但那时候热热闹闹才发现,过生日最快乐的时候其实是以前在家里和我爸我妈一起许愿吹蜡烛。”
穆云后续又发来几张照片,去英国之后应允承不同意再买蛋糕合照,但穆云还是悄悄拍下了生日当天的儿子,有的是走在街上的背影,有的是在超市挑饮料的侧脸。应允承全都大方分享给李决,只除了到十八岁的时候他快速滑过。李决知道那是十八岁应允承和江斯映在宴会上跳舞的合照,应允承不愿意给他怕,因为怕他又劝他考虑考虑重新喜欢女生。
应允承在照片里总穿一件衬衣,李决判断不好季节。他后知后觉想到,他并没有主动去记过应允承的生日,因为长久不过生日,他也没有要为别人庆祝生日的意识。
照片又滑回十岁那年,李决手指触上应允承的手机屏幕,想把照片放大看,应允承却还记得十岁生日时左脸颊有颗大青春痘,抢着不让李决操作,就在这个时候穆云发过来视频请求,应允承坐直身子,滑到了语音接听。
李决去厨房烧水,靠在流理台上等水开。他听到应允承跟他妈妈讲:“我这不是工作了吗,哪儿还有放寒假的说法,好啦,最早最早最早也得年二十九那天才能回来。”
事实上实验室对应允承他们这个项目的参与人员年前放假的政策很宽松,但李决的生日在农历二十八那天。
李决在没开灯的厨房里想起来李进明。如果李进明知道了他现在还要开生日派对、收生日礼物、吃生日蛋糕,应该会痛骂他一顿吧,李进明一定会觉得这做派过分造作而娇气,而李决不配。
李决意识到了李进明带给他的最深刻的伤害,既不是他小时候不留情面的责骂,也不是伤及身体发肤的几顿打。最可怕而难以治愈的,是他总在最接近幸福的时候想起李进明,而心底那个声音,也许是李进明的也许是他自己的,在他坠入快乐深渊前提醒他:“你不配”。
这一年他在李进明看不到的地方坦然地过“生日月”,享受应允承给他的生日待遇,每天早上坐到餐桌前就有准备好的早餐,一直没舍得订阅的期刊也给他发来订阅成功的邮件通知,以及还没有揭晓的应允承每晚在阳台上秘密准备一小时的生日礼物。
李决很久没有过的,对平凡生活中即将到来的某一天生出非常非常多期待来。
研究里所已经很少有人再问李决去北京的事,大家仿佛都默认了这件事是必然会发生的,因此不用再向当事人求证。大家都理所应当地觉得等到哪天李决不再出现在所里,就是去北京干大事了。
而徐晋洋作为少数几个知情者之一,在系统里看到李决待审核的申请材料时,没忍住在办公室骂了一句脏话。他没有再试图叫李决来办公室谈话,甚至两天后在食堂碰到李决的时候也没有给李决一个正眼。他一直拖到系统审核的截止时间,才在审核意见一栏填上了“同意推荐”。
从任何一个客观的评价维度,他都找不到不同意李决的申请的理由。而现在所有由他掌控的环节都已经结束,他既没能劝住李决,也无法在这一轮就否掉他的申请,下一个夏天李决在北京还是在美利坚,已经不是他能够插手决定的事。
徐晋洋这时候反而开始自我安慰,像李决这样的人,选哪一条路应该都不会差。
李决生日前那个晚上,一场激烈的性事结束,李决从背后抱住应允承,在这温柔的余韵当中,应允承开口问李决:“你回家过完年要不要来找我?我想把你介绍给我爸爸妈妈认识。”
应允承潜意识里认为到了农历新年所有的中国人都会回家过年,李决没有纠正他,但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和世上大部分在恋爱中的人不一样,李决从来没想过要去见另一半的父母。即使是和苏煦在一起最最天真的时候,他的打算也是先一起出国念书,等到毕业了有一份薪水充足的工作买个房子,再考虑是否在合适的时机告知双方父母。而后来苏煦父亲制造的那一出闹剧,让李决彻底放弃拥有一段被众人所祝福与认可的感情的念头。
所以他在毕业之后没有犹豫地选择了来西北。他并不是没有留在北京的机会,大学室友知道他去向的还特意给他留言问他“为什么想不开要去鸟不拉屎的地方”。
因为他觉得安全,在一个人口密度低的城市,他大概可以更放心地和谁相爱。
李决不答话,应允承这次却并不放任他的沉默,他转过身来往下躺一点点,咬住李决的下巴。
李决终于说话了:“不准咬人。”
应允承问:“那你来不来?”
李决想起大三和苏煦一起准备考托福,阅读和听力都老是讲宇宙起源,这种题目他总是比苏煦正确率高,于是下学期他陪苏煦去上讲宇宙的科普性质通选课。李决没法儿通过这门课拿到学分,课上讲的内容他也基本都知道,上课于是从不认真听讲。有一次坐在靠走廊的位置写其他课的作业被老师看到了,课间的时候老师特地走过来训他,告诫他要对宇宙怀有敬畏,“你把宇宙学明白了,你现在写的这些作业都是小事。”
那时候他跟苏煦一起练了好多篇托福听力,总觉得全都能选对了,就能一起去大洋彼岸迎接光明未来。托福听力里的老师总是假装自己幽默,在讲宇宙和地球的lecture里反反复复说:在一个短暂的期间内,二百五十万年,啊当然二百五十万年是很短暂的,对宇宙不过是“intheblinkofaneye”。
大部分情侣们总是想要厮守终身,甚至要约定下一世,而李决只想抓住这一眨眼的瞬间。
但这个晚上无数个眨眼的瞬间过去了,李决这一次说:“好啊,我去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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