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
江俨然那时候的“放不下”,很快变成了和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争夺生存权。
他好学、刻苦、安静,不做一件错事,甚至不跟任何肆意玩闹的孩子交往——他从电视、报纸和课堂上学到了“模范好学生”所应做到的极致,每一步都力求做到完美。
从有学习成绩开始,他便没有考过第二名。
唯一的叛逆,大约就是私下揍过几个干扰他表现成为模范好学生的顽皮孩子。
养父和养母的矛盾,却还是日渐尖锐。
养母是一个温柔的人,她的要求再合理不过,将孩子送走,或者申请残疾证明。
每当主卧里有哭声传来,江俨然就知道,关于自己去留的议题,又被提了上来。
楼下的小孩子们仿佛永远不知疲倦,能够一整个夏天都在烈日下奔跑,衣服裤子汗湿成一团,手脚上沾满了泥巴。
江俨然看着他们,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嫌恶。
最叫他觉得不能理解的,是他们为什么非要来招惹他。
他在楼上时,他们偶尔会在玩闹时仰头看过来,冲着玻璃窗内的他挥手。
他下楼倒个垃圾,偷偷找一下跟自己一样命运未卜的流浪动物,他们也嘻嘻哈哈地跟在后面。
尤其是其中的一个大眼睛女孩,要不是被更大的孩子拽着,几乎要扑上来问:“妹妹你怎么不跟我们一起玩?”
我怎么会是你妹妹呢?
我跟你们,怎么会一样呢?
江俨然压根没把他们当做生命中应当出现的人,完完全全是干扰他判断的障碍物——他拥有的实在太少,想要抓牢的东西又太多哪里还能分出精力来顾及别的。
那小小的女孩却比他还执着,甚至还发现了他投喂流浪猫的秘密,无声无息地靠近,像只巨大的黑猫。
江俨然是真被她吓到了——不是她的脏,不是她的鲁莽,而是回头刹那,女孩黑亮的眼瞳里倒映出的自己脆弱无助的可怜模样。
他一直以为自己坚韧而顽强,再恐惧也不会像五六岁时那样没用。
这一回头,却在别人的眼中看到了真相——也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自私自利的没用小孩。
跟楼下四处流窜的流浪猫狗,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
和野猫野狗不同的是,他还妄图侵占养父母亲生子女的位置——他其实并不介意去申请什么残疾证明,对于再次被遗弃的恐惧,让他“放得下”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又是一次长时间的昏迷,这一次醒来,除了养父母,还多了邻居一家。
小小的女孩被她温热的母亲搂在怀里,大眼睛牢牢地盯着他,她的父亲,便斯文礼貌地站在她们身后。
这才是真正的,一个家的模样。
江俨然最看不得的就是这样完美的家庭,挨得近了,觉得心脏都要被烫到。
偏偏,女孩却不肯放过他。
不但当着大人的面,哭哭啼啼地道歉,还开始频繁地来找他。
有时是规规矩矩地敲门,有时则干脆在楼下扯着嗓子喊,用灌满了水的气球砸他的窗户。
“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的!”
“贝贝妹妹,你下来跟我们一起玩呀!”
人最怕的就是日复一日,洗脑一般的被灌输一种观念。
女孩即便幼小,行动力却强悍到可怕的地步。
江俨然初时,不过是为了养父看到他终于有了玩伴时眼中的那点欣慰,渐渐地却成了习惯。
“保护”这个词,杨曦同并不是随便说说的。
任何一个孩子敢跟江俨然大声说话,必然要成为她□□的对象。
“柔弱的贝贝妹妹”,是“风太大就可能被刮跑”的类型,怎么能这么粗暴对待呢?
万一晕倒了,万一再次生病,万一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江俨然自己都记不清,是在哪一次听闻这些幼稚又可笑的话语时,当真了的。
当真了,那自然也就“放不下了”。
那时候的他,还不知岁月的可怕。
不知道一次看似短暂的分离,能给还在记事初期的孩子带来多大的影响。
正如他6岁离开亲生父母之后,连他们的面貌都记忆模糊。
搬离暂时安置房的杨曦同,飞鸟一样回了林子里,很快就被各种新鲜事物包围。
“贝贝妹妹”,自然也成了天边流云一样,挂在嘴边,却随风不断移动,最后消失不见的存在。
车子行驶出医院,道旁全都是绿意盎然的树木。
江俨然木然地开着车子,单手拨出电话,等了好一会儿,对方才接通。
“是刘姐吧,我是江俨然,”他礼貌地打着照顾,“咱们医院,最近还需要新的义工吗?”
“需要呀,”刘姐是个特别热心的胖乎乎女人,听到“江俨然”三个字就笑了,“你最近又想给姐介绍谁呀?”
“我爸,”江俨然面不改色的撒谎,“还有他的一个老同学,学校老师——你们最近不是要去特殊儿童学校么,我想着,他们那辈的人多去去,能给孩子多带些资源。”
他的声音缓慢而认真,一字一字,都是斟酌多次的。
唯一不靠谱的,大约就是当事人还不知道,自己被安排了这件事。
临时要挂电话了,江俨然又加了一句:“还有一个人也要报名,叫杨曦同……”他停顿了一下,视线余光瞥过车窗外的梧桐树,“是个幼儿园老师。”
也是在这样梧桐树铺天盖地绿起来的时候,他平生第一次写信,第一次背着书包,主动去别的学校找人。
满口“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的小混蛋,却连头也没回地抱着球在他面前狂奔了过去。
满脸笑容,满心欢喜,全冲着身边的新朋友。
一次回头,一个眼神,都不曾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