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了压手,示意大家听他说完:“我也该是退休的时候了,我希望我们的总裁、副总裁,要有一点敬老之心。让我这老头子在余生,也能养养花种种草,过一过闲人的生活。”说这话时,正好绕了一圈回来,走到冯光华、张庆元中间,两手举杯一饮而尽,又向他二人照了一照空杯。
冯、张二人忙起身陪饮一杯。
孙阜堂又继续说道:“很惭愧,我也没有什么可以留给你们、留给银行的。因为时至今日,即便年过花甲,可我对于个人的信仰、国家的前途,只有忧虑而无清晰的规划。想我年轻时,曾不断地与人争执,究竟是实业救国,还是教育兴邦。后来我发现,什么都对,什么也都错。我们不如人的地方那样多,争辩哪一样最亟待改良有意义吗?没有!所以你们也别来祝贺我荣什么休,我在中行的后半辈子,哪儿有一点‘荣’啊!我曾支持过拿中行的房产向外国银行透支,得以使银行苟延残喘。那时,事情赶着事情发生,并没有一点闲暇供我怅然。后来偶有片刻喘息的机会,想起此事,心里千疮百孔。如此泱泱之大国,央行却差点破产,万般无奈只能去讨洋人的施舍。说到施舍,我的办公桌、我的电话机,见证了无数的劝捐。有实业家、教育家、革命家,还有那些文物古迹、书画珍宝想找个安置之所的,甚至是旱灾、水灾、蝗灾,数不清的天灾人祸,问我中行能不能给口粮食。太多了,太苦了。他们把嘴皮子磨破了,就是想告诉我,他们放下最后的尊严,伸出手来乞讨,并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如果我拒绝了他们,那我才是那个心中无大义之人。我从不多做解释,我也默认他们在背地里说我无情。我知道,他们都在这个国家能迎来真正的光明而不懈奋斗。可是,他们从来只向我诉说因为没钱,所以办不成事,却没有人来告诉我,钱要从哪儿来。中行的金库不是庄稼地,撒了种子下去来年就有金子可收的。这么简单的道理,有许多人却从来都不肯懂。”
听一位老前辈如此叙述自己在屈辱中前行的人生,任谁都会感慨万千。
在座的女士更为感性,一个个都已掏出帕子来拭泪。
何舜清作为孙阜堂最亲近的人,自比旁人有更多的触动,因而几番扭过头去,不忍往下听。
孙阜堂给自己的酒杯里又洒满了酒,眼圈渐渐地湿润了起来:“对于中行,我也不过一个老员工罢了。我不敢居功,实在也没有什么功劳。我的这些牢骚,你们听一听也就过去吧。年轻人呐,还是该朝气蓬勃的才对。我老了,只能寄希望于你们了。纵使举步维艰,我依然盼你们能走出一条通天大道!”言罢,红着眼再尽了一杯酒,双手作揖,表示最郑重的托付。
冯光华不置可否,或者说他心里完全地不愿接受,眼下是用人之际,他实在不愿孙阜堂退休养老。可是,在人家的喜宴上,喧宾夺主地纠缠此事,似乎也是对主人的不敬。因此,与张庆元两个一直交流着眼神,摇头不言,心里很不是滋味。
孙阜堂打的正是这个主意,他不想特为地选择一个时机来宣布,那样一定招来许多的挽留,而他也害怕自己最后会改变主意。
因为突发的状况,喜宴过后,何舜清没有直接回到新房,而是与孙阜堂在公园里散布。
“我老啦!”孙阜堂不甘承认又不得不承认,“心变软了,动不动就审视自己是不是这里不够、那里不好。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做事情就没有不得罪人的,没有不被误解的,甚至在这年月是得掉脑袋的。与其在这个位子上心慈手软,不如让出来,给年轻人一点机会。当然啦,方才在酒席上,我也是玩笑话。想以无心恋战来求得两位总裁的同意。其实我不想彻底地退休,国家至此,不该养着哪怕一个不中用的闲人。我之后会去银行公会做点顾问的工作,我这半生的经验,不管有用没用,总得留下来才是。”
何舜清冷笑道:“安福系真是好算盘呐!”
孙阜堂不免无奈地笑起来:“是啊,他们算准我老啦,顾虑太多,见你们年轻人因为我而吃苦蒙冤。”他停下脚步,转身替何舜清正了正领结,“我觉得自己特别愧对你的母亲,她把好好的儿子交到我手上,我居然大意到,差点让你吃了官司。虽然是漏洞百出的恶作剧,但足够让我服软。我能认输,但你不能呀,你可代表着未来!”
何舜清低下头,长久地捂着双眼,最后搓了一把脸,强忍着眼泪说道:“好,我答应,以后一定会做得比娘舅还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