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一出口,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满目错愕。
可成为所有人焦点的程赫却半分都不在乎,只看他慢慢抬起头,一双眼睛阴森森的,透着令人冰冷刺骨的寒意。
程耀刚才得了程维哲答应,终于喘过一口气来,此刻听了兄长的声音,仿佛犹如天外传音,整个人都是飘忽的:“大哥,你说什么?”
程赫自顾自喝了一口茶:“我说了,我不同意。维哲是我儿子,以后要给我养老送终,我不同意把他的户籍迁出去。”
程维哲见他那理所应当的样子,顿时心里满满都是愤怒,可杨中元温热的手却拍了拍他,给了他莫大的安慰。
他扭头看过去,只看到杨中元自信的笑。
“你相信我。”他对他比着口型。
程维哲一愣,随即冷静了下来,他看着杨中元面带微笑抻了抻衣摆,然后冲白笑竹和程耀道:“二老爷,正君,你们也瞧见了,大老爷为了他自己,不顾二少爷的性命,把你们刚刚努力的一切都否定了。我想阿哲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他最想要的,其实是脱离整个程家,跟你们、跟大老爷再也没有半点关系。我的意思,你们明白吗?”
刚刚还对程赫颇有微词的程耀听了杨中元的话,此刻都想杀了这位亲生大哥。没想到这人没出息一辈子,居然到这个时候反水,简直是自私冷情到极点。
“大哥,维书是你侄儿,只要他能回来,以后自然会给您养老送终。你就算看在我跟笑竹的面子,也应当答应这件事。”
虽然程耀是族长,但程赫毕竟是程维哲的亲生父亲,他不同意程维哲走,就算程耀同意了也是白搭。
白笑竹见程赫不为所动,只得走上前去楚楚可怜看着他瞧:“大哥,维书一向那么孝敬您,以后就算没有维哲,我跟阿耀也会把你照顾的好好的。大哥,您就答应吧。”
他一贯知道程赫喜欢什么,不就喜欢他这副模样吗?以前无论他想要什么,都能两三句话从程赫这里得到,他总觉得,如今也是一样的。
可这一次,程赫根本一眼都没看他,他盯着看的,却是自己的儿子:“你爹是我的正君,就算他死了,也要跟我的牌位放在一起,以后由你供奉。我就是不同意,你们能拿我怎么样?还把我关进竹园吗?我亲爱的弟弟们?”
话说到这里,程维哲便知他是记恨程耀和白笑竹之前把他关进竹园不闻不问,看着他们关系破裂,程维哲心中只觉得高兴,可高兴过后,却依旧有些发愁。
如果程赫真的不同意,他就真的迁不走了。
但无论怎么样,该说的话他还是想亲口对他说:“程大老爷,你不觉得你是一个特别无耻的人吗?你扪心自问,当年我爹对你怎么样?而你对他又是怎么样?我不说我是如何在你的冷漠下长大,我只想问问你,我爹过世的时候,你流过半滴眼泪没有?现在想起来他是你的正君,想要让我一起供奉你们两个,你做梦!”
程维哲一口气说完,仍旧觉得不解气:“我爹临终前跟我讲了,如果以后有机会,就叫我带着他彻底离开程家。啊对了,你恐怕不知道吧,早在他过世的时候,就已经被我迁回林氏祖坟安葬了,程家不是他的家,我怕他住着不舒服。这事,可是二叔亲口答应的。”
被亲生儿子说道这样,如果是以前,他早就气得冲上来了。可是现在,程赫却始终没有动怒,他只是冷冷看着众人,尤其是程维哲:“为什么我不知道?”
程维哲嗤笑出声:“但凡这三年来你去给他上一次坟,都能知道他早就不在程家了。所以你知道不知道,我也根本不在意,但是父亲大人,即便你不让我走,我就算背着不孝的骂名,你也休想让我给你养老送终。”
然而,无论他说什么,程赫都不为所动。
他恐怕是觉得所有人都拿他没办法了,所以有恃无恐,心里盘算着以后怎继续折腾他们,直到他们令他满意为止。这几十天受的苦,可真是没白费。
出于对杨中元的信任,程维哲也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于是他闭上嘴巴,坐在一边看那三个乱成一团。
说是乱吵,其实主要是白笑竹在求程赫,而程赫依旧不答应。
等到白笑竹好话都说尽了,程赫还是冷着脸不肯点头,他终于爆发了:“程赫,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一个书都读不好的臭老九,天天学着文豪样子,也不嫌恶心人!你说说,这些年你只顾着读书,衣食都是谁在给你准备?维书对你怎么样?他比你亲儿子都孝顺你,你就这样弃他不顾。程赫,你简直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你连狗都不如。”
他说的这话,简直字字诛心。
程赫听了不仅没有生气,他反而笑了:“你又比我好多少呢?我起码比你坦诚,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从来都不掩饰。你呢?我看你当初选择二弟,也不是真心喜欢他,只是因为他有能力继承程家吧?收起你那副虚伪的嘴脸吧,我以前是瞎了眼,现在我清醒了。你儿子跟你一路货色,我为何要救他?”
“我啊,不想叫你们任何一个人好过,呵呵呵。”他的笑声十分渗人,叫人听了非常不舒服。
可还没等他得意多久,杨中元突然站起身,他从袖中拿出一张薄薄的纸,慢条斯理打开往程赫眼前晃了一下。
“程大老爷,认不认识这个东西?”
程赫刚刚还沉浸在让所有人都不如意的妄想之中,可转眼间,杨中元就出手反击了。
那张纸只在程赫眼前打了一个幌,因为屋里阴暗,他根本没看清那上面有什么:“我管你是什么?反正他是不能走了,你也同他成不了亲。”
杨中元根本不搭理他,直接走到程耀面前,把那张纸递给程耀看了一眼:“二老爷应当知道这是什么吧?”
“这……这是路引?”程耀疑惑道。
杨中元把那张纸仔细叠好,又重新放回怀中:“二老爷不愧是见多识广的大老板,没错,这就是路引,但它却不是一张简单的路引。”
他说着,扭头冲程赫看去,满面都是笑容:“明帝二十三年春,定离宫宫人路引可在其亲族族长或父亲爹爹任何一方首肯之后离籍。离宫宫官路引,则可带一个亲人之户籍,一同离籍。”
明帝是位明君,当年听说许多宫人离宫之后回家仍旧被父母典卖,过得十分凄苦,当下便定了这样一条律法。这些年轻人大半辈子都在为皇室服务,好不容易出宫归家,自然不能让他们过得还不如宫中,总得自由一些才好。
这个条律法,寻常百姓根本不会知道,可几乎所有宫人,却都铭记于心。
因为这条律法,是他们未来生活的保障。
杨中元气定神闲,他继续道:“天启元年,我便入宫,至今归家,满打满算十四个春秋。不才在宫中混得还成,我这张路引,刚好可以带阿哲一起离开。如果二老爷答应我们的亲事与离开请求,二老爷,您意下如何?
程耀听他这样一串话说下来,几乎都愣住了。就连白笑竹,都从来没有关心过杨中元这样一个普通青年的过去。
他们只知道他突然出现在丹洛城里,开了个不大不小的铺子,带着爹爹相依为命。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大梁对户籍管制严格,任何人想要迁出迁入身份名册,都要经过父亲长辈与族人共同同意,后经官府审理才可完成。
然而百姓之间的亲事便不用这样讲究了。或是长辈之命媒妁之言,又或许是两个青年看对了眼,只要族中长辈有人认可,也并不有违孝道,那亲事便能结成。毕竟,人之一生,能找到挚爱那么难的。
在亲族之中,族长之命又高于父亲们的意愿,因此程维哲跟杨中元的亲事,只要程耀首肯下来,那程赫便没办法再坚持反对。
毕竟在丹洛之中,他私自薄幸苛待亲子的名声已经路人皆知,这个时候族长都同意了,他却出来反对,就连官府都有可能介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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