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位说是病,这位说不相干,那位说怕冬至,总是没有个明白准话儿。还是昨日冯紫英荐了一位先生过来,说是他从学过的,医道上很有学问,瞧了一瞧,倒是说得明白。开了一剂药,今日头眩得略好些。”不知两个又说了些什么,凤姐儿的眼眶就发红起来。
贾环一壁听,一壁琢磨着,这年头好医生难得,秦氏的病拖了这么久,小病积成大病,未必没有那些医生的缘故,既有这么一个好医生,黛玉又是素来的病弱,何不请了他来给黛玉也瞧上一瞧?只是这人的身份不同于一般的大夫,总要打听明白了,做足了礼数才好去请。
无意中一扭头,就见宝玉正聚精会神地听凤姐儿和尤氏说话,大眼睛里分明有些泪意,无精打采的,不像要吃酒听戏,倒像是听闻了什么难以接受的噩耗一样。
凤姐儿和尤氏说得什么?秦氏的病……秦氏的病和宝玉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这么关心秦氏的病?他越想越是觉得不对味儿,心头疑云大起之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不,这未必不可思议。电光火石间,他想起自己看过的一些资料,这些富贵人家娇养的公子,关注的第一位对象,多半不是身边青涩易摘的果子,而是熟透了的果实。那些比少年们大上十岁左右的少妇正是最有风韵的时候……
他按下惊骇的心情,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扫了王夫人和凤姐儿一眼,又匆匆收回了目光,端起茶杯凑到嘴边,手一顿,低声吩咐小丫头:“换杯热的。”小丫头应声去了。
尤氏又问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们是在这里吃饭,还是往园子里吃去?小戏儿预备在园子里。”王夫人便向邢夫人商量道:“我们索性吃了饭去,也省些事。”邢夫人点头应是。于是门外婆子们去端了饭来。一时摆上了饭来,邢王二夫人并尤氏她后娘都上了座,尤氏、凤姐儿、宝玉、贾环几个侧席上坐了。
于是大家吃了饭,贾蓉进来说“大老爷说家里有事,二老爷不爱听戏,才都去了”。尤氏便请几人过园子里去看戏。
凤姐儿说:“我回太太,我瞧瞧蓉哥儿媳妇再过去。”王夫人应了:“去问她好罢。”宝玉也要随着去。王夫人就道:“过去瞧一瞧就罢了,就过来。”宝玉答应着,拉了贾环跟了凤姐儿去。
几人到秦氏这边来。贾环头一回到这种已婚青年女子的卧室里,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有一眼没一眼的看时,只见壁上挂着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是秦观的一副对联,上书: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般般陈设,从一镜一盘,到一榻一帐,无不精致华美,不似常人居用的卧室,倒似传说中的什么神妃仙子一流暂居的宝室。
他扫了一眼,看分明了,便低头只瞅着自己的脚尖。宝玉向那对面椅子上坐了,贾蓉又过来拉着贾环坐下,叫丫头们:“快倒茶来,婶子和两位叔叔在上房还未喝茶呢。”
贾环道了谢,又向秦氏问了好,便规规矩矩的在椅子上坐好了,手里捧着杯子,眼睫下垂,一双眼睛的余光只扫着宝玉。
上茶的丫头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他微觉有异,侧头一看,是上次那个瑞珠。眼睛飞快地向左右扫了扫,见室内没有人注意自己这边,向那丫头露出牙齿一笑。
那丫头的脸更白了,托着茶盘的手抖得厉害,几乎要发出声音,僵直着身子下去了。
那秦氏躺在床上,犹向凤姐儿道:“……我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顺一天,就是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不能够了。我自想着,未必熬的过年去呢。”
她原就生得娇美,此时病弱不堪,越发有一种楚楚可怜之感。不说凤姐儿难过,就是贾环见了,也不由为她感到心酸。宝玉更是怔怔的坐着,不知不觉就流下眼泪来。贾环心道坏了,忙扯他道:“快别哭了,你见了病人这个样儿就伤心难过,倒对她不好的。”宝玉听了,忙擦了眼泪。凤姐儿也打发他们道:“太太那里说不得掂着呢,快过去罢。”向贾蓉道:“同你叔叔们先过去,我再坐一坐儿。”贾蓉即同宝玉贾环两个过会芳园去了。
贾环见宝玉还有些神思不定,本自担忧,等见过了王夫人,见宝玉就同小丫头们顽去了,这才稍放下心,看起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