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穿的松青绫袍子,笑嘻嘻的凑过去瞧丫头们的针线:“这是做什么呢?哟,这个络子配色儿可精致呢!”
他凑得有些近了,蕊书扭身笑推他一把,嗔道:“好尊贵的一个爷们,只跟我们丫头混些什么,只不去做些正经事。”脸上虽笑着,神情中却有一股不自知的忧虑。
贾环倒是疑惑了,想了想,笑问道:“好好的,这又是怎么说呢?我一旬才休一天假,也谈不上混不混的。姑娘这话,好没道理。”
蕊书的眼里留下两滴泪来,她忙低头,抬手拭去,咬唇道:“三爷何必东问西问,反正我们丫头,也不配。”说完收拾东西起身走了。霁月摇了摇头,也是叹气。
贾环心中疑虑更深,佯做睡觉倒在床上,一时霁月出去了,他方叫进小蝶来,问她道:“你姐姐们怎么了,一个一个,倒像有了什么心事似的,莫不是给谁唬着了?”
他还真怕是谁不长眼,要讨人的好儿,乱排揎了他院里的丫头。如今家务越发怠慢,家下人背地里也不大规矩了。
小蝶笑道:“哪里有那样不长眼的呢,爷不用瞎猜,这里头……”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蹙起眉尖,道,“这里头有个大缘故。”
贾环含笑扫她一眼,见她穿着月白比甲,湖绿裙子,乌鸦鸦的发丝衬着白腻的颊边,别有三分动人态度,心中不由得一动,指着床边的绣凳道:“坐,吃果子。”
小蝶道了谢,欠身坐下,取了枚果子,去了皮,慢慢的纳入口中,道:“爷素日里忙,不知道府里最近出了一件儿大事。”贾环识趣的接话问道:“什么大事?”“金钏儿姐姐,叫太太撵回去了,想不开,寻了死。”
一听到最后这个“死”字,贾环的脸上勃然变色,怔怔半晌,方道:“这是怎么说?她是素有体面的,少有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说着眼里堕下泪来。
换了别人,或是不敢,或是不欲,都不会与贾环嚼这个舌头,只有小蝶天真烂漫,悄悄儿的将这一桩事体与他半遮半掩的说了。
别看她不过是个下人丫头,下人自有下人的消息传播渠道,况且自打有了那个园子,贾家的规矩渐松,下人间犯口舌的事儿着实不少,只是凤姐儿弹压得力,才没闹出来罢了。
原来这金钏儿是王夫人的大丫头,王夫人院里那么多丫头,唯她拔头筹,模样儿品格都是好的,自幼与宝玉相熟。宝玉的为人,最爱与女孩儿厮混,与金钏儿既有情分,便不免有些嘻笑轻浮之举。这一日王夫人午睡,宝玉来请安,见母亲榻上安睡,金钏儿却倚在榻脚乱晃,两人先说了两句话儿,渐言及私情,宝玉便道要向母亲讨了她去,金钏儿嗔他:“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俗话也不能明白?”几句调笑,也是他两个太大胆,竟将王夫人当作死人一般。冷不防王夫人翻身坐起,给了金钏儿一下子,骂了几句。宝玉见母亲果然发怒,忙跑了,只留下金钏儿独自面对王夫人,不一时就叫撵了出去。
金钏儿这丫头一贯是个烈性的,打小儿养在王夫人身前,副小姐一样的人物儿,一下子没了脸面,老子娘也怨她,众人也笑话她,不知哪里一股子气性上来,索性就投了井。
这一事发,各方惊动。王夫人虽也极力掩盖,并不提及宝玉,只说是金钏儿弄坏了一件东西,所以叫她下去——到底也瞒不过人。
贾环听了,捶床怒道:“好不醒事的人!真是一对儿了!宝玉既爱金钏儿,就该明公正道的与太太提了,成不成是太太的事儿!莫非他以为他能大过太太去?私通母婢是个什么罪名儿,一个大家公子竟是毫不顾了!金钏儿也是!往日千伶百俐的丫头,不对,她就是太伶俐了!不伶俐的人,哪里做的出这样的混账事儿!”他嘴里还藏着一句没说,金钏儿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不定以为自己有多大的体面呢,却忘了自己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丫头。只是这话却不好在和金钏儿同是丫头的小蝶面前说。
小蝶忙道:“我的爷,您吆喝什么啊!快别提这个了是正经,什么体面事儿呢!”
贾环恨恨的仍捶了捶床,才罢了。
待小蝶出去,他心里的震撼稍平,各种情绪才争先恐后的涌了上来。毕竟也是认识的人,一个花季少女,虽说行事不妥,到底没干什么坏事儿,不能不叫稍有良心的人为之叹惋。
而除了惋惜、震惊、不敢置信之外,他还感到一股自骨髓里蔓延出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