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太后恋恋不舍地看着弘历:“只要你能快活,哀家便能安心,哀家是替先帝看着大清的百年基业,总有一日要去向他回禀的......”
弘历脸色骤变,太后却已经面朝里躺了,不再看向皇帝:“哀家累了......想歇息了......”
弘历僵在原地,他望着太后消瘦的身影,连盖在身上的被子也撑不起来,像是太后一闭眼,就会从此天人永隔。
弘历直挺挺地跪下,朝床榻的方向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鼻尖的酸意让他禁不住蹙起眉头。待弘历走到苑中,见到一旁端着药碗的宝奁,急忙道:“姑姑......”
宝奁上前一看,见弘历脸上脏兮兮的,泪印加上灰尘,让他看起来十分狼狈。哭笑不得的宝奁,忙递了帕子给弘历:“皇上这是怎么了?”
弘历答非所问道:“这药......是哪位太医开的?”
宝奁面露不解,却还是如实答道:“是太医院判和随行太医,一同为太后娘娘诊治后开除的方子,不过老奴斗胆说一句,是药三分毒,这些年太后娘娘的身子,也是被这些霸道的药掏空的,如今也不过是......吊着罢了......”话音落下,宝奁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偷着眼去瞧弘历,却见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面色沉重。
宝奁正想将药端进室内,弘历却忽然一扬手,那托盘中的药碗就应声落地,药汤和碎片撒了一地,弘历厉声道:“害人的玩意儿......废物......一群废物......”
宝奁从未见过弘历发这么大的火,一时间吓得呆住了,直到弘历举步离开太后的别苑,只留下一个怒气冲冲的背影,方才反应过来。
找回神志的宝奁,顾不上收拾残局,跌跌撞撞地寻了个当值的侍卫,急道:“快!快去寻和大人,就说皇上雷霆大怒,将太后的药碗摔了,他自会明白......一定要快!”
却说那侍卫前来传讯时,和珅正手捧书卷读到兴起之处,正准备细细品鉴一番,就听到了狱卒的传话。
他顾不上仔细收拾,披了大氅,戴上毡帽便赶去太医院众官员的下榻之处。冬日里和珅健步如飞,沿途能清晰看到自己因呼吸而生出的白气。待他走近北面的厢房时,还未进门就听到一片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和珅走进院子,即便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狭小的院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一张张藤条凳并排放着,上头是一个个被扒了官服顶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太医。他们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嘴里咬着防止他们叫喊出声的纸卷。
弘历就坐在上首,面色阴沉地把玩着临时桌案上的纸镇,杖责的诏令已下,却不是同时施行,而是按官职由低到高逐个杖责。
和珅禁不住想象了一下,忍受着彻骨的寒冷,耳边是同僚的惨叫,加上内心无边无际的恐惧,简直就是人间炼狱,。和珅筛糠似的抖了抖,这一抖就被弘历发现了踪迹。
弘历脸色变了,蹙眉道:“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见和珅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吏目下身的血迹,又转过头愣愣地看着他。弘历无奈地走到和珅身侧,当着一众早已失神的太医的面,抬手遮住了和珅的眼睛:“脏,别看......”
这话语气温柔缱绻,音量却不小,在场的官员都疑心自己被吓出了幻觉,高高在上的帝王,竟然对和珅这般柔声细语。
和珅却来不及琢磨众人的想法,他顺势握住了弘历在他眼前的手,被那冰凉的触感惊得一颤:“皇上......这是怎么了?诸位大人这是犯了什么错,惹得皇上生这么大的气?”
被和珅握住了手,帝王心中的焦躁气愤被抚平了些,他尽量压抑着怒气道:“这话你不该问朕,该问这些医术高明的太医们,一个个平日里自诩艺术高超、宛若再世华佗,动不动就写些方子故弄玄虚。如果不是他们耽误了太后的病情,皇额娘何须受今日之苦。”
和珅一边摩挲着弘历的手,一边仔细听着弘历的话,不多时便明白了。想必是太后的病情反复加重,致使弘历迁怒随行的所有太医。
他看了一眼已经奄奄一息的太医院吏目,还有那一双双盯着他,饱含着期望和惶恐的眼睛,转头冲弘历笑道:“如此说来,倒真是一群庸医......”
在场的太医都难以置信地望着和珅,如果不是嘴巴被塞住,恐怕早已破口大骂,尤其是太医院判,瞪着和珅的眼睛活像要吃人一般。
和珅语气依旧柔和,话锋却一转:“只不过,以奴才愚见,此时尚在东巡路上,虽然这些庸医不堪大用,但基础的病症还是能够治愈的。皇上此番出行,随行人员众多,又兼之游历多地,恐有水土不服之症,像奴才这等粗人,小病小痛尚且可以忍耐拖延,可阿哥、格格们乃金枝玉叶,若有个头疼脑热,太医诊治总归是比那些江湖郎中要让人放心的。”
弘历蹙眉道:“这么说平日里,你要是身子不适,都强忍着不说?”
和珅禁不住展颜一笑,弘历心底奇异地一颤,再回神时,和珅已经收起了笑容。弘历却正色道:“小病拖久了,便成了大病,下回切勿拖延......”
和珅颔首道:“奴才省得......”
两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一应一答,原本紧张压抑的气氛便渐渐消弭于无形。
见弘历的手逐渐回温,脸色也有所缓和,和珅复又劝道:“此刻在行宫不比在紫禁城,人多口杂,要是皇上杖打大臣的消息传了出去,被百姓知道了,恐怕会引起非议,所以奴才以为,皇上不妨留着这些庸医,待到回京再行处置也不迟。”
和珅的声音不高,语气温和从容,有理有据,仿佛丝毫没有受眼前惨烈状况的影响。
弘历看了一眼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的吏目,和那抖得厉害的高秩太医,沉声道:“朕今日,就听和珅所言,饶你们一命,待回到京城,能否活命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侥幸捡回一条命的太医们,纷纷道:“罪臣谢皇上恩典......”
弘历蹙眉道:“你们的命,是和大人救的,不是朕......”说完,就领着侍卫转身离去。
皇帝一走,院子里登时乱了套,劫后余生的经历,让这些平日里老成持重的太医们都失了控,一些犹自闭着眼,浑身哆嗦着念念有词,一些放肆地嚎哭起来,还有一些互相对骂取笑着:“啧啧啧,刘大人......你这是吓尿了?”
“谁......谁尿了......你休要胡说......”
“我说您就别装了......我都闻到味儿了......”
和珅站在一旁,蹙眉看着乱成一团的院子,一面指挥着侍卫将伤重的吏目抬下去,一面吩咐侍从收拾残局,擦洗血迹。
一众官员中,只有太医院判记得弘历最后的话。他穿戴整齐,恭恭敬敬地走到和珅跟前,就着和珅的衣摆就跪下了,原本喧嚣的院子里,因为他的一个举动而变得鸦雀无声。
和珅眼见着岁数比他年长的院判跪在他面前,忙伸手去扶:“大人这是做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君王,下跪爹娘,哪有大人给和某下跪的道理......”
年纪比和珅大了近两轮的太医院判哑声道:“要不是和大人......下官这条命,今天就交代在这里了,您于罪臣,有救命之恩......”
和珅也不再与他争辩,只是搀了他问道:“既然和某有恩于大人......现下和某有个问题,还望大人莫要欺瞒......”
太医院判连声道:“和大人请讲,下官必定知无不言......”
和珅环顾四周,末了笑道:“还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僻静的树荫下,和珅轻声道:“院判大人是太后娘娘的主诊?”
院判叹了口气:“正是......”他微垂下头,指着后脑勺一片银白色的发丝:“下官这是愁得头发都白了......”
和珅挑眉问道:“可是太后娘娘的病症十分棘手?”
院判无奈地点点头:“大人您也知道,就算是天家贵胄,也终有寿终正寝的一天。说句大不敬的,那些所谓的千岁、万岁都是骗人的鬼话,任何人,你、我、皇上、太后都会有大限之日。太后娘娘年岁也到了,她老人家平日里问诊,有些什么病痛都憋着,沉疴积得太久,就成了如今的局面。您说说......这病哪里是一时片刻能治好的。”
和珅面色凝重:“那照你的说法,太后娘娘还有多少日子?”
院判被和珅的直白吓了一跳,他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确认四下无人才比了两根手指。
和珅道:“两年?”院判摇了摇头。
和珅又道:“两月?”院判长叹一声,依旧摇了摇头。
和珅瞪大了双眼,颤声道:“难不成.....是廿日?”院判这回没有否认:“太后病得急,现下已近油尽灯枯之势,即便是罪臣,也无力回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