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泄露了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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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不佞便赴陈郢。”当日晚间,各地军情通报完后,熊荆单独留下了淖狡。
“大王?”淖狡今日看到熊荆就觉得他与前几日不同。
“郢都就交给你了。”熊荆叮嘱道,不是商议而是命令。
“臣,”淖狡注视着熊荆,熊荆恰好也注视着他,两人对视了一会,淖狡才低头深揖道:“臣敬受命。”
熊荆点头之后就要离开大司马府,可他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淖卿,我们到底为何而战?”
“为万民。”淖狡很自然的相答,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真要为万民,那六国就应该降了秦国,以免天下连年战乱。”熊荆笑道。
“为社稷!”淖狡改口道。“楚国历代之先君、战死无数将士,方使社稷传承至今,若社稷亡于秦人之手,黄泉之下,臣等有何面目去见先君列祖。”
亡社稷就绝了祭祀,绝了祭祀先祖就要饿死。笃信神鬼的楚人无法容忍这种结果,可熊荆还是问道:“就没有其他因由?我们活着的这些人为何二战?”
“大王想问楚人不何不愿做秦民?”淖狡似乎有些明白大王的意思,又有些不明白。
“算是吧,如果楚国亡国了,那楚人就变成了秦民。”熊荆点头:“我楚人为何不能做秦民?”
“为何?!”淖狡语气有些重了,“我楚人散乱,不喜秦法之苛刻;我楚人族居,不喜秦法之分户;我楚人……贵己,不想如秦人般迫生。我楚人之先君怀王,受秦人之……”
“淖卿,何谓贵己,何又谓迫生?”焦急间淖狡嘴吐出些东西,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
“杨朱贵己也。”淖狡有些不解,他觉得这些大王应该知晓。
“那又何谓迫生?”熊荆再问。天下之言,不归杨即归墨。可惜的是,楚国多是儒道。
“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淖狡也不懂杨朱之说,但他记得门客之进言。“秦法严苛,动辄犯法,犯法则赀甲盾,无钱赀则为隶臣为隶妾,劳作以赎。法为官定,民皆不知法。要开沟渠,则人皆犯法,大赀甲盾,以多隶臣妾。如此迫生,万不如死!”
“勿全生,毋宁死!”淖狡的愤言中,熊荆轻轻的说了一句。
“大王何言?”淖狡没有听清。
“不佞言:勿全生,毋宁死!”熊荆大声相告,这才提步出大司马府。
“臣还有一事未禀,”淖狡愣了愣,复念一遍未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同,他只想到还有事情未与大王商议。
“何事?”熊荆已经站在屋檐之外,月黑之夜,仰头几乎看不到星星。
“楚史已编撰,需大王一览。”淖狡追至檐外,说起来楚史,这倒不是说楚史会编错。
“我只关心一件事,”熊荆问道。“读完此书之人,能否记得书中我楚人之英雄?”
“英雄?”淖狡不解,这是史书,不是传说。
“然也。”熊荆点头道。“编撰史书上是给每一个楚人看的,可要他们看的,不是何年发生何事、我楚国如何如何,而是要他们记住我楚人之英雄。只有记住楚人之英雄,他们才会觉得自己是楚人,而不是越人、不是宋人、不是鲁人。
还有,这些英雄要单独列史,编撰其英勇之事,或以绘画,或以故事,让知彼司想办法传到山那边去。要专门找人研究孩童喜欢听何种英雄故事,要让他们听一次就一辈子记住、每想起一次就激动一次,还要设法让更多人孩童的听到这些故事。”
淖狡明白了,他正要说敬受命时,熊荆的口吻突然严厉起来:“这些英雄,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诋毁污蔑,也不容任何人公开质疑,违者杀无赦!”
“臣敬受命。”淖狡郑重答应,昏暗中他不是揖礼而是大拜,山那边就是旧郢之地,几十万楚人迫生于秦吏之下。办个私学告诉他们说他们是楚人,这是万不可能的,但传扬一些口口相传的故事是可能的,而且孩童也喜欢听故事。
淖狡跪在檐下,直到熊荆走远他才起身。他自己就记得很多楚人英雄,武王的故事、养由基的故事、莫敖大心的故事、屠羊说的故事、蒙谷的故事、屈大夫的故事,还有还有,大王的故事……,淖狡已经懵了,他站在檐下似疯似癫,小半个时辰才急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