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时,白兰和源博雅已经在牛车里坐了一个多时辰了。
她伸了伸腿, 舒展了一下身子, 托着下巴透过竹帘望着外面寂静的街道嘀咕着:“怎么还没来。”
据晴明说, 文妃的怨灵每晚都在平安京的各条大路小路上游荡, 一旦撞上了幽会情人晚归的贵族,就一定会疯狂攻击。这次为了让她和源博雅这两个诱饵更加显眼也更加有说服力,晴明特意从宫内借来天皇出行用的专门御车,同时特意在牛车上挂了两盏小灯笼,让两人坐在上面招摇撞市地沿着大路在平安京里转了一圈, 最后停靠在五条大路和富小路交叉处,静待文姬到来。
白兰身边, 源博雅穿着武家的束带装束,头戴卷缨冠, 腰配太刀,背负莳绘弓, 全副武装,浑身紧绷, 偏黑的肤色上仿佛浮着一层红晕。
他这个状态从上车之后就开始了。
起先, 白兰以为他是紧张的,后来她发现他的确紧张,只是不是针对马上要到来的怨灵, 而是因为她。
这就奇怪了, 白兰分明从椿姬那儿听说, 源博雅风流潇洒, 很会讨女孩子欢心,身边的情人接连不断从来就没断过。但他现在这个样子,完全不像是情场老手嘛。
面对白兰好奇的目光,博雅身体绷得更紧了,握着太刀的手因为过于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指骨突出。
他这么如临大敌,让白兰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源公子不必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吃人。”
源博雅小麦色的脸上红晕更甚,慌慌张张瞄了眼白兰,没到一秒钟又跟被烫到一般立即移开:“没,没有!在下很正常,并不紧张!”
舌头都开始打结了,还要强撑着,故作镇定。
白兰再次失笑,张开嘴,刚想再逗逗他,就听见车厢外突然传来一阵诡异的抽泣声。
她目光一冷,脸上笑意却更浓,伸手轻轻按住源博雅欲拔刀的手,冲他摇了摇头。
于是源博雅只好又重新坐回原位,只有右手依旧放在太刀的刀柄上。
外面的哭泣声越来越响亮,仿佛那名伤心欲绝的女子正往这边缓步走来。透过竹帘的缝隙,外面灯笼照亮了一小块区域,再往前看去,街道深处的黑暗却似乎越发凝重了。
一阵呜呜鬼叫的夜风吹过,刮得竹帘撞在牛车侧壁上哐哐直响。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白兰坐在牛车中,眼也不眨地凝视那一团浓雾般的漆黑。
哭声越来越大。
竹帘响得更急。
源博雅腰上的佩刀已悄无声息地出鞘,雪亮的刀刃反射出贵族公子严肃的脸庞。
突然,一点蓝芒在黑暗中绽放。
紧接着,两点,三点,四点……一共七团靛青色的鬼火悄然出现,围成一圈漂浮在空中,上下浮动。
在这些鬼火后,是一张美艳却苍白的脸孔。
在看到天皇宠妃文姬后,白兰便明白了,为什么天皇会盯着自己不住地念想像了。
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孔,何止是相似,简直和她一模一样。
如同临水照镜,唯一的区别只有发色和眸色。白兰是银发紫眼,而文姬是黑发黑眼。
怨灵惨白的脸庞被身边的鬼火照得发蓝,空洞的黑色眼眸深处,仿佛也有两小簇鬼火在燃烧。
她一步步朝着白兰和源博雅缩在的牛车走来,每走一步都有瞬间停顿,步履极缓,姿态极雅。文姬是第一个让白兰认识到什么叫步步生莲的女子,哦不对,现在应该叫女鬼了。
“咕咚”一声,白兰身边的源博雅狠狠吞了一大口口水。
明明已经怕得脸色发白嘴唇微微发抖了,他还是起身将白兰护在身后,拔出太刀,双手握持,竖在身前:“白兰小姐,待会你就待在车厢里,千万不要出来。”
丢下这句叮嘱,他低头一掀竹帘,竟钻了出去。
源博雅站在地面上,用身子挡住了车厢,双脚叉开,站得极稳,一动不动。
白兰忽然想起今天白天,安倍晴明的那句评价:“博雅是个好男子。”
她忍不住笑了,盯着博雅背上的莳绘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那个藏身在附近的男人说:“与其说是好男子,倒不如说是个傻子更准确呢。”
一抹黄色火焰忽然出现在她的指尖,火苗轻轻跃动,十分微小,却又着实存在,照亮了车厢内部。
背对着她的源博雅一无所觉,依旧举着刀,警惕着逐步靠近过来的文姬。
女鬼惨白的嘴唇紧闭着,但那种幽怨的哭泣声还是不断在她身上响起。
蓝色的鬼火漂浮着,晃动着,很快便和女鬼一起站在了牛车灯笼光线的边缘。
就在这时,哭声一停,文姬慢腾腾的脚步也同时停止。她和她的鬼火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年轻绝美的脸孔面无表情。
一片寂静中,只有竹帘在风中沙沙晃动。
“陛下……”两抹像白纸一样的薄唇微微翕动,冰凉幽怨的声音从女鬼喉咙飘出,“陛下,您在这里啊。”
文姬似叹似吟的说道,抬起脚,向灯笼照出的光圈里踏了一步,她那张木然惨白的脸孔,便从黑暗里暴露在黯淡的光线下。
夜风吹过,灯笼轻轻摇晃。
“陛下,您为什么不回答我。”文姬又向牛车这边走了一步,眼中两小簇幽凉的鬼火似乎亮了几分。
见她离牛车只有几步远了,源博雅这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连忙大喝一声:“别过来!”
闻言,文姬当真再次停下脚步。
白兰听见博雅又咽了口口水,他左右扭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不过周围一片风平浪静,安倍晴明并没有出现,好像他压根不在这里一样,天地一片死寂,无限的黑暗中只有他和白兰这两个活人,还有一盏亮着灯笼的牛车。就连拉车的那头牛这时候也没有半点动静,仿佛变成木雕一般,尾巴一动不动地垂在那里悄无声息。
文姬的怨灵等了片刻,没有等到接下来的话,便再度抬起脚,这次她的声音比之前清晰了许多,也冷酷了许多:“陛下,您为什么不说话了?陛下,您身后藏着谁?陛下,您不是说只爱文姬吗?陛下陛下陛下陛下陛下陛下陛下陛下……”
突然,文姬的嘴唇迅速蠕动起来,黑色的牙齿上下咬合吐出的同一个字眼。
陛下。
陛下。
陛下。
汹涌的感情猛然爆发,女鬼眼中幽光大盛,脸色却更加苍白了。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短短的几步路,眨眼间便来到源博雅面前,瞬间表情一变,神情从木然变得怨毒起来。
她尖叫着“陛下”,伸出两条苍白如同死蛇一样的手臂扑向源博雅,身边的鬼火上下快速晃动,就像……一个人的心跳,从刚才的平缓猛然激烈起来!
源博雅大叫一声,双手用力向下一劈,那把刀就像砍过一层烟雾一样挥空了。
文姬却惨叫一声,神情更加怨毒,刀子般的目光不仅射向源博雅,更穿过他,透过竹帘直直射向车厢里的白兰。
“咿呀呀呀呀呀陛下!!!您说过您爱我您说过您要永远和文姬在一起您说过的您说过的您说过的!”文姬白色的嘴唇开合得更快更疾,这次她直接舍弃了再次挥刀的博雅,径直朝白兰扑了过来!
牛车里的银发女子眼睛一眯,菲薄的红唇轻轻一勾,带着些许嘲讽静静注视向自己扑过来的女鬼。
白兰抬起手,手掌中心一团暖黄色的火焰温暖而明亮,瞬间压倒了外面的灯笼,让整个车厢如同被阳光照到般敞亮。
“哎?!”跟着女鬼一起转身的源博雅看到这一奇景,呆住了,从口中发出一个惊愕的音节。
不过没等女鬼扑进车厢里,扑进那一片灿烂的光芒中,一道符咒倏地从旁边斜飞而出,一下贴到了文姬的背后。
那道咒符上用毛笔画满了古怪的文字,但是最显眼的还是最上面那颗小小的五芒星。
噗地一声,白光大盛。
刺眼的光线猛然爆发出来,将女鬼、白兰、博雅以及牛车整个都吞没进去。
索性这股光线看上去十分耀眼,真的落进眼中时却十分柔和,连条件反射的眨眼动作都没有,只一瞬,白光又消失了。
跟着消失的还有文姬的怨灵。
“哎?”源博雅举着刀,再次发出一个呆呆的音调,下意识转头看向符咒飞来的方向,“晴明!”
身穿白色狩衣,头戴乌帽子的年轻阴阳师站在牛车的左侧,冲他微微而笑,一手还保持着念咒的状态,竖起的食指中指紧贴在下唇上。
安倍晴明上下扫过友人,确定他没受伤后,点点头,放下手,笼着袖子走过来笑着回应:“博雅,辛苦了。”
源博雅习惯性地回了一句:“不辛苦。”还跟着晴明笑了起来,结果笑到一半忽然想起牛车里的姑娘,刚刚弯起的嘴角弧度硬生生卡在中央,他连忙扭头看向车厢。
白兰正掀起竹帘准备下车,抬眼对上源博雅的目光,微微一笑:“辛苦你了呀,源公子。”
源博雅小麦色的脸颊上再次泛起红晕,张口结舌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回答:“不,不用谢。”
这次,白兰直接笑出了声,轻轻一跃,落在了地上。...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