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所看的,是那卷宗之中关于仵作验尸的部分,好让几位师傅通过杀伤痕迹,反推青面鬼的手段,心里有个数。
而我在拳术上没有什么眼力,只好跟将军府上几位幕僚着眼于其他地方,其中就有一些情况,非常值得注意。
譬如说,青面鬼作案的第一年里,除了杀了那些大商人之外,还杀了大王乡的李跛子、柳树乡的黄婆等人。
这些小人物的影响力跟那些大商人比起来,自然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他们只不过是做了些诸如饿死老母、打残妻子、毒哑儿媳、拐骗几个外来孤女到青楼去的小事情。
无论是专门的杀手还是那些有大逆之心的乱党,都不可能在这些小人物身上投注多少目光,可是青面鬼偏偏一一找上门,把这三城七乡间,有恶名为人所知的,全都杀了。”
李飘零听了这话,心下颇觉荒诞,笑道:“连老婆子和残废都杀,难不成这世上还真有不分大小、专门这样行侠仗义的人物?”
李飘零和庄成贤一同大笑起来,就连南北两边坐着的拳师,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没办法,这个假设实在是太好笑了些。
就算是前些年广东侠名最盛的黄飞鸿,医武双绝,凌空一瞬,连踢七脚,每脚都能开碑裂石,何等惊人的腿功,他也最多只能做到洁身自好,不跟那些卖大烟的来往罢了。
要说他突然沿街找上门,把那些奸商、恶棍、老虔婆全杀了,那旁人一定不会再称颂他的名声,只会认为他是犯了疯病。
这个年头,山上山下海内海外,作恶的人满地都是,买卖烟土,甚至是如今满清政府已经认可的合法生意。
要把那些该死的人都杀了,那得砍折多少把刀?除非是翻天覆地,再造乾坤,否则又怎么可能呢?
生在大清,长在大清的人,连敢生出这种念头的,都是少之又少,会直接把这种事付诸实施,还一干就是三年的,除非是疯了,再没有第二个解释。
可是庄成贤笑过之后,脸色突然一沉,道:“但咱们这一次要对付的,很可能就是个真的疯人。”
他这脸色一变,其余三人的笑容,也渐渐收敛起来。
桌面上沉默了一会儿,坐在北边的那个光头老人才开口:“那这个青面鬼的年纪肯定不大。”
“确实。”
庄成贤点头,“将军府那几位幕僚也是这么分析的,还有一些地方可以作为佐证,比如说,在他刺杀河阳县令之后,河阳县令调集的那一批洋枪,曾经被窃走了几支。
后来他犯案的时候,就有几例是直接用洋枪把目标打死的。”
青面鬼的功夫不弱,但老一辈的拳师对洋枪都是很排斥的,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维,老一辈里面几乎不会有例外。
就像当年闹义和团的时候,义和团里,有时候缴获洋枪,那些大拳师是绝对不肯去碰的,甚至一些青壮年都认为这东西是西洋妖怪的东西,不该留着,只有极少数年轻人肯用。
庄成贤又说道:“另外,那些洋枪配的弹药不多,青面鬼用完之后,后来出手,就再也没有动过枪,他应该是没有能够弄到弹药的渠道,也就是说他身边不会有什么复杂的组织支持。”
南边坐着的那位皮肤黝黑身材高壮的汉子,这时接话道:“可是从仵作验尸结果看,这个青面鬼的功夫是有很大进步的。
到了今年之后才好像陷入瓶颈,没有再能使出更高明的手段。如果是一个年轻人的话,要有这样的进步,身边必定有师傅随时指导。”
这个汉子有些北方口音,乃是当年从北方到广州来开馆授徒,闯下了一番不小威名的“铁趾火龙”王雄杰。
广州人都知道他在功夫方面眼光毒辣,从验尸报告推出来的结果,应不会有错。
庄成贤赞道:“王师傅与将军大人英雄所见略同。青面鬼身边必有师长,但是这个师长在青面鬼几次陷危时,都没有一点现身的迹象。
很大的可能是一个身手已经退步,只有见识眼力还在的老拳师。只要铲除了青面鬼,一个老东西不足为虑。”
北边的光头老人也捧起茶盏来,那在常人手中大小适宜的茶盏,在他那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掌里,显得分外袖珍。
“一个有青春、有天分、有想法,可惜有几分疯癫的年轻人。”
他只一口便将滚烫的茶咽了下去,嘴巴开合之间,一股股热气往外喷,声音里混着一种摄人心魄的沉雄。
“那我们就等着吧,这个青面鬼,三天之内必来,来了之后就让他知道,活在这个世上,该做什么样的人,行什么样的事。
走上了错路,是要粉身碎骨的。”
咔!
那陶瓷茶盏被光头老人似乎不经意的手掌一拢,就碾成了一捧芝麻大小的碎屑,从大手里漏出来,撒在了桌子上。
空手碾碎陶瓷不难,但只发出这么一声轻响,而且碾得这么细,那是说明拳法里的一点燥气也没有了,可不是普通拳师所能企及的水准。
李飘零眼神一凝,心中暗道:朱长寿这老东西,成名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吧,体力早就该走下坡路了,怎么好像功夫还更显精纯。纳兰将军许给他的红利,恐怕要比给我的多出不少。
李飘零转头时,王雄杰刚好也收回了目光,两个人对视一眼,脸上的表情、眼神如出一辙。
庄成贤的心思,这时候倒是要比他们两个高兴一些。
朱长寿本事越高,他这趟行动越有保障。
那青面鬼每次动手,都是直袭首脑,庄成贤来负责这件事情,说是受将军重用,其实也担当着诱饵这个身份。
不过除了朱长寿之外,真正让庄成贤安心的,还是正散布在这座大宅院各处巡逻的那三十名精兵。
众所周知,绿营和八旗早就已经是空架子、纸老虎,广州将军号称能节制全广东的兵权,但除了手底下数量能唬人之外,论起真正的厮杀来,同等人数,只怕还比不上当年义和团的人。
广州将军自己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他为了身家性命,在手底下另有一批精兵好生养着、练着。
这三十人,就是从那里面调出来的,全是从西式学堂里学出来的人物,素质极高,更难得的是对广州将军忠心耿耿,烧杀抢掠,令行禁止。
他们这回所配备的洋枪,更是广州将军今年才从美国人手上买来的好东西。
几年前美国人跟西班牙人打仗,在枪械上吃了亏,苦心孤诣,才造出这一批新枪来,威力比以前的旧式洋枪还要大,一把枪不算弹药,就要五十两银子。
开枪试射,五十步开外,犹能洞穿裹三层牛皮的寸厚木靶。
更关键的是这种枪设计新颖,没训练过的人,连怎么开枪都不知道,也不担心被那青面鬼抢过去,反对自己这边造成威胁。
庄成贤摸了摸下巴上长而细的胡须,志得意满的呷了口茶。
万事俱备,只等那青面鬼上钩了。
大宅院里灯火依旧。
东南角黑黝黝的院墙之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探出一个戴着青黑色面具的脑袋,冷冷的凝视着这座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