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的草原照片。
从来不是什么旅游爱好者。不喜欢拍照片也讨厌晒太阳。酷爱的休息方式就是在家一边吃小龙虾一边看《超级女声》--但这些都没有对辛德勒提起一字半句。我答应了他的邀请,跟他站在太阳底下,捧着甜点,看远处红霞摇曳。
"不错啊……很有春天的气息。"我对辛德勒说,同时低头给章聿发短信,"又矮又僵又稀稀拉拉,我好像在参观一群癌症晚期病人!原来桃花长得这么不励志!""是吗,你喜欢吗?"辛德勒语气颇为欣喜。
"嗯,呵……我们走么?去前面那个古镇看看?""诶?不再逛一逛吗?"
"差不多了。"我笑着,同时打开章聿刚刚发来的回复,上面颇有同感地写着:"比起桃花林,我宁可游览敬老院。"一路走到镇上,和预料中保持一致的,所有开发过度的旅游景点中能出现的东西这里都有,糖葫芦、捏面人、旗袍、熊猫玩偶,同时卖咖啡和芝士蛋糕的茶馆,服务员在我们入座后,大概是嫌桌子太干净,又拿出抹布给它上了一层油。辛德勒征询我的意见,点了壶普洱茶,并颇为细心地先为我斟上一杯。等待他开启话题的同时,我将视线投向远处,从河道上摇着小船而来的一对情侣像首歌般翩翩地接近,到了跟前就看得更清楚,女孩子被揽在恋人的怀里,她笑得很开心,即便这是个被过度宣传、不负盛名的景点,可她喜欢这里。桃花也不怎么美,河水也不怎么清,商店里卖的批量纪念品粗糙极了,可她觉得开心。
"不舒服吗?"
"……哦,不是。"我咬住嘴唇。
辛德勒神色关切:"是累了么?"
"没,不,我没事。"转念想想,"刚才的太阳有些厉害而已。""等下我去买把伞吧。"
"呵,不用的。没必要。"
他停止继续和我拉锯。当我们离开茶馆后,辛德勒说去上个洗手间,回来时手里多了件东西,举到我面前撑开。
"女孩子都怕晒,是我之前没有考虑到。""……谢谢……"有一瞬间我当真被安抚到,内心燃起微妙的暖意。
老妈也曾拿这点来劝解我。当时我指着电视里播放的历史纪录片:"那个不就是他么?刚才在角落里一闪而过的!我早说他铁定参加过辛亥革命,没准儿黄花岗起义的前三枪还是他放的。""年纪大又不是死刑,你至于那么激动么?!"老妈努力按捺自己的情绪,"别动不动就逆反心理。冷静想一想,其实年纪大些也有好处。首先,他一定比你成熟得多。这是毫无疑问的。过去也有人介绍和你年纪相当的啊,结果怎么样呢?你每次不是嫌对方'幼稚'就是嫌对方'轻浮',说'话不投机'。可我保证,这个会计师的历练绝对丰富,绝不可能有让你看不上的地方,上回来家里吃饭的时候就能感受到了,做事得体,说话又有腔调。倒是你,好好担心自己会不会在他面前显得幼稚。"不愧是用子宫将我喂了十个月的女人,还真让她言中了。我用余光蹭着身旁的辛德勒。撇开年龄,挑剔不出明显的缺点了,甚至仔细打量一下他的着装,比起过往那些曾经出现在我相亲历史中,一件写满了"fuck"字样的T恤,一件苹果绿的衬衫,一件黑色半透明紧身背心(确实不到一年我就收到对方出柜的消息),辛德勒完全算是相亲界的时尚先生。
所以呢?然后呢?他对我来说,还是什么特殊的身份也算不上,什么特殊的意义也没有啊。我们沿着马路走,辛德勒谈论他的职场经历。这个话题是我开启的,所以谈不上是他自吹自擂,更何况也确实听不出过分自恋的部分,他语调平和地讲述奋斗历史,有些段落听来很了不起,值得钦佩,如果有个出色的作家也许能将它写得荡气回肠赚人热泪也未可知--然后呢?所以呢?我只知道,自己和他之间,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什么也没有。我听他的声音,看他的面容,他在离我近在咫尺的地方,一切一切却像走廊里的灯光,白色、平板而形式化。从来没有什么爱情故事是在这样的光泽下发生的吧,它们理当只能属于夕阳、霓虹、星光,或者烛火吧,一点儿呼吸的变动也将带动气流影响它的闪动,飘忽的灯焰象征女主角那个瞬间的动了心。
可我这样的希望,是"要求太高"了么?
我提到"爱情"两个字,就已经是"要求太高"了么?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有一段往日的对话,发生在我和老妈之间,当时我向她解释着为何不愿和先前的某位相亲对象继续下去。
"老远我就听见猫叫了,越走近越确定它就躲在那辆灰色的轿车下面,于是我对他说--其实我也是闲谈,根本没有考察他的意思,我说'最近突然降温,小猫好可怜啊,会不会被冻死',结果你猜他说什么?'我小时候被它们抓过,所以我不喜欢猫。'"我对老妈摊着手,像个相声演员在揭完最后的包袱后等待群众给予他期待的反应。
可老妈瞪着我,她真的瞪着我:"什么意思,他不喜欢猫?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么?他喜不喜欢猫也要你管?你傻了吗?你是不是太苛刻了?你还不喜欢吃豆制品呢,有人因为这个嫌弃过你么?!""……我不是这个意思啊!他不喜欢猫,没所谓,这是他的自由--我是说,他这个人太杀风景,和他聊天,经常会没有话可讲,讲不下去啊。我们的思维完全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什么'同一个世界'?申奥口号吗?他不喜欢猫,这就不能讲了么?说明对方很诚实啊。你到底在反感什么?我弄不懂啊。"老妈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她当真把我视为病患一般看待。我才明白自己找错了战友,我的问题在她看来是难以理解的,我的一切问题在她看来都不成为问题。不能解释,没有办法解释,我渴望的、我追求的那些,需要动用到"灵魂""精神""感觉"这类词语的追求,它们纠缠在内心深处,宛如一株寄宿了神灵的槐树,将在满月的时候召唤来荧火--但对别人来说,它只是棵平常无奇的木头,遇到了严苛的冬天就要不容分说地砍伐了取火。
而她最后恨恨地甩下一句话,告诫我:"眼下你已经没有恋爱可谈了,你只有走相亲这条路,你明白相亲的意思吗?说难听就是买卖,就是交易--你别怪我讲得太狠,其实你心里也这样想吧,所以你就别抱什么不实际的期望了,对方人好,条件好,愿意对你好,就行了,你要什么?你不能太贪婪,指望了硬件又指望软件--再过几年,你连挑选硬件的本钱也没有了。"其实老妈有一点没说错。最近这两年,的确许多人都在劝我,他们认为我对硬件的要求也太高了,年收入砍掉一半好了,一定要本科毕业吗?没车没房也行吧,眼下房价那么高,男方负担得起吗?身高能凑合就行,外貌什么,外貌又不能当饭吃,没有少个鼻子少个嘴就行了。
"要求放低点儿。"
"别挑啦。"
"年纪也不小了。"
"就是。"
"别挑啦。"
"要求放低点儿。"
反复地,反复地,反复来反复去,真的宛如那个伐木的动作,锯条渐渐从我的胸口割离那片绿荫。
好吧。
好吧。
好吧。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我坐在底层广场的台阶上,玻璃门避向两侧,先送出汪岚,跟在她身后的是马赛。见我挥着手臂,汪岚走近两步。
"怎么坐在这儿?"汪岚问。
"约了人谈点儿事,还没到点,先不想进去。"我指指一旁的咖啡馆,"你们去哪儿?""会展中心有个发布会。他是企划部派来的苦力。"汪岚简短地说。
"新人就是这种命啊。"我冲马赛捧在手里的纸箱开玩笑。
"等着熬成婆呢。"马赛朝我动动眉毛。
"啊,稍等--"汪岚摸着口袋,又打开手包翻了一轮,"U盘忘在楼上了。我上去拿一下。""好。"马赛"嗯"一声,接得很顺。
"别摇啦,一阵灰。"我举起双手象征性地捂嘴。
"什么?"他低头看我。
"这里,这里,看你这条尾巴摇成什么样了。""……哈……"他定了一秒,倏地笑了,"糟糕。忘了要夹紧尾巴做人啊。""嗯……"我拍拍身边的空位,"捧着个箱子不重么?""还好。"但马赛还是坐了下来。
"妈妈身体怎样了?"
"啊,你还记得--虽然谈不上痊愈,但也没有大碍了。说到这个,之前医生检查时也这么对她说,她突然很慌张地问我:'大爱?''怎么就没有大爱了?''以后妈妈要变成小气鬼?'……要命,跟小孩一样。"他落落地说着,语调颠倒了与话中人的地位,"不过听我爸讲,她倒是从以前就一直这样傻乎乎的。"于是我有些发呆,等回过神才接走话题:"你妈一定不乐意你用个'傻乎乎'形容她。""真被你说中了,以前念书时,写了篇作文关于她的,老师认为我写得好,家长会上当众读了一遍--我是真心赞美她,结果没想到她坐在下面眼圈就红起来,起初我还以为她是感动了,正得意呢,回家就被她一顿数落,仅仅是,仅仅因为我用了一个'傻乎乎'--可还说呢,光顾着数落我,结果煤气上烧着菜又忘了看,我爸回来后还问:'我吃的是蟹壳吗?'那明明是鱼诶。"我顺着他的笑容:"你的家人都很可爱。""是吗?好像是吧。"他回到一贯的聪敏和淡然,用眼神对我表示了感谢,"只是我妈总嫌我不可爱,尤其是一谈恋爱就忘了她。"在我开始措辞前马赛站了起来,他朝走来的人喊一声:"汪经理,找到了?"结束了与客户的商谈后,我回公司打卡下班,电梯坐到停车场,三十分钟的路程,上楼,掏钥匙开门,换衣服,开电视,沙发上休息二十分钟,起身去开冰箱,只有半盒饺子。吃完饺子,开电脑,收完邮件,浏览完几个固定网站,洗澡--每天的固定流程进行到这儿时,章聿从MSN上叫住了我。
"在干吗?"
"……什么在干吗,准备洗澡。"
"哦。"
"怎么了?"
"没什么。"
"……才怪,找我什么事?"
"一定要有事才找你吗?我们不是愿为对方两肋插刀的死党吗?""我可以在你两肋插刀没有问题啊。""哼。"她今天果然奇怪,连最擅长的拌嘴也没有下文,"那你去洗澡吧。"我抱着手臂等了两分钟后,屏幕上多出一行字。
"我遇见了小狄。"章聿终于在MSN上对我坦白,"就在婚礼上。""他也去了?"我对章聿那位记入史册的前男友也算得上记忆犹新。小狄是章聿在大学毕业之后交的正式第一任男友,他们也是我见过的最戏剧化的恋人。
"嗯,我和他,都是新娘的同学,所以……"料是百毒不侵如章聿,也难免在结婚典礼上受到不小的震动。其实我能够想象她是如何被一首《今天你要嫁给我》瓦解了武装,默默摘下套在头上的丝袜由一代劫匪从了良;我能够想象她如何强作镇定地一杯接一杯喝着红酒,并努力避免在气氛的煽动下红了眼眶。
"是么……"我终究敲出下句,"他眼下怎么样?""我没问。"
"没问?"
"我压根儿没和他谈什么。"
"他结婚没?有对象没?你都没打听?""没。我们不过客套几句,'你也来了呀''嗯是啊',就这样。旁人看着我们好像已经冰释前嫌了似的。""就这样?就这样?你们好歹折腾了两年诶。""嗯。总之什么也没发生。"显示屏上的聊天窗口在这里适时地静止住,过一会儿才复苏,"我坐的那桌还空了两个座,他也始终没有挪位过来。到了宴会结束时,他站得挺远,我几乎不确定他有没有对我点头道别。"我听出章聿始终在追踪对方的点滴:"可是……就算不方便问本人,找其他人了解一下他目前的情况也行啊。""我不想打听。"对话框显示章聿正在反复打了字又删,反复地打了又删除,"没必要知道了吧。知道又如何呢?"我刚要惯性使然地提问她,下半段接着冒了出来:"几年前我就见过他女友了。这会儿,已婚的可能性还是最大的吧--我不想听到这个答案。""……嗯。"
"转念想想,好吧,起码我和他也算是踏进过同一个婚礼会场了。"章聿对我说。"要命……我怎么会有这么矫情的念头?打哪儿来的?太可怕了……不过,"她反复地否定自己,"差不多就是见到他的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过去我一直认为,结婚什么的,只是还没找到那个人而已,哪怕时间等久一点儿,我也能够坚持到对方出现。但就在见到他的那个瞬间,我一下子明白了,其实上天给过我机会了,是我自己没有成功。""好了,好了,不要胡言乱语了。""不是胡言乱语。"章聿敲击键盘的声音几乎能传进我的脑海,她手指下突然强劲起来、激动起来又愤怒起来的声音,"现在,我只要一想到他,就会奇怪我怎么变成这样了呢?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呢?今时今日的我算什么东西呢?一次次跑去和陌生人相亲的我算什么东西呢?和奇形怪状的无聊人看电影吃饭,浪费大把时间,就为了在茫茫人海里筛出个真爱的我,究竟算什么东西呢?"我一瞬间被她打败,眼睛红了一圈。
辛德勒递给我爆米花,自己拿着两杯饮料。我们走进了电影院。
这是我与他第五次碰面,选择了刚刚上档的好莱坞大片。平日里,我可以一个人玩转跷跷板,但电影院依然是我无法鼓起勇气独自涉足的地方,常常坐在布满了情侣的屋顶下,我感觉自己就像失足掉进猪笼草的一只昆虫,两个小时后下腹部已经彻底融化成了脓水,看一次电影就得拨打一次120。
所以乐观地想,跟着辛德勒,起码能挺起腰板回归正常的娱乐生活。就当是普通异性朋友,一起看个电影还是很寻常的吧。
我伸手抓一把爆米花,喝一口饮料,七八个广告之后总算等来了正片。
紧接着,有什么抓住了我的右手,它来得突然,像一片趁人不备泼洒上的热水,让我几乎有些打战,旋即我明白过来,是辛德勒握住了我的手。
那短短两秒钟,我就像所有勇拦惊马、勇斗歹徒、勇救落水儿童的英雄儿女一样,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了无数无数的句子。它们几乎都以问号结尾,连番轰炸之下根本不给我思考和回答的机会。
所以,尽管本能地--我应该抽出,尽管本能地--我应该甩开,尽管本能地--我应该拒绝,尽管本能地--我在抵触。
我在抵触。我非常抵触。
可我没有抽出手,没有甩开,没有拒绝。
真干净啊。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