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自己无意有意地让王博潭落在身边。楼道里她只听见自己的鞋跟,嗒嗒,嗒嗒一下,她就吸口气,嗒嗒,嗒嗒一下,她就吐口气。
终究,像我这样的外人不可能做到百分百感同身受,喝同样一口水,不同的舌头都能尝到不同的温度,更何况是横贯了几千个日夜的"得"与随后加倍成几万个日夜里的"失"。就在那个走道里,汪岚想起来,曾经有过一次,王博潭喝醉了回家,她用墙上的门禁对讲系统为他开了大门,但过了半天也没等到他上来。汪岚换了鞋去找,而王博潭是按错了电梯楼层,在楼上的住户家门前呼呼大睡。等到汪岚满头大汗地在地毯式搜索后找到他,王博潭瘫得人都重了一倍。汪岚不得不使出千斤顶和龙门吊的力学原理,在邻居家的房门前摆出一个工地,她以自己的身体把王博潭半拖半背地拽回家去。男人在她脖子上隆重地呼吸着,一个突然回魂似的醒了,抵着她的耳朵喊她"老婆"。汪岚整个人僵硬出危险的生脆来,那还是交往四年后王博潭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叫她。似乎感知到了她的震动,那个称呼结成了串,又加上谓语和宾语,成了句子。
求婚发生的时间地点和周围空气的甜度都不甚理想,可越是来源于生活,越是浓缩了生活化的重,臭,黏腻,负累,越是真实得让人心颤。
汪岚在回忆中侧过脸去,把干巴巴的墙壁看出一层和冬日无关的泛潮。
那么到此刻,和王博潭的重逢顶多也就是忍忍便能过去的"人生挫折"之一吧,或许连"挫折"两字汪岚也不愿认同,毕竟她的妆还没有掉,举手投足美丽得要死,她没有喷出歹毒的暗示或讥讽,也没有兴起沿路捡起一个榔头,敲核桃一样把对方脑子敲开的哪怕是玩笑式的想象,无论什么话题都以工作做结尾,在外人看来她是受了什么影响似的,好得不能再好。
所以之后是怎么了呢。是王博潭多嘴的秘书在此刻提起明天就是太太的生日,王博潭没有把两步远的汪岚回避在自己的声音外:"我当然知道啊。""礼物已经都选好了。明天是我先送到王总家里还是?""我自己带过去好了。"
"礼物您要确认一遍吗,是按照太太的意思,您第一次给她过生日时送她的表。""没事了--亏你能找得到啊。那是很早以前出的款了吧?是有了复刻?""对,今年刚出的五周年复刻版。"原本在读着文件材料的汪岚哗啦撒了一地的纸,她旋即蹲下来捡,一低一高间,血冲到了头顶。到底是没法忘记,明天这个月份和日子,一直被她画了圈独自记在自己的日历上。昏昏沉沉的所谓求婚发生在走廊里,而触发的因由原来是那之前的一出生日宴会。王博潭喝多了,把话从生日宴会一路说回家。从一个人说到另一个人。前一个拍头说他坏,说谢谢你送我的手表啦,后一个眼泪忍成了窝心的笑,是个汗淋淋的红着脸的小千斤顶。
汪岚从来没有细究过自己的婚礼是以怎样的剧情曲线结束的,她不想知道那些所有徒增伤痛的细节,欺骗时间的长,玩弄花招的多,加上自己的蒙昧,所有细节都负责雕刻这三具核心。被劈腿,所以分手了。八个字就够她消化很久,别说又扩增出一则跨越了多少年的小说。
所以她的血在头顶下不来。整个脸红得不吉祥,往下又白得更可怖。
六个人是按照两个公司的二加四,坐着两辆车来的。回去也是这个二加四的阵容。可惜入夜后,他们才发现自己把车停在了没有灯的地方。从这里开到厂区得绕过几个圈,还得避开很多堆成山的木柜。
马赛被指派来帮忙在王博潭的车前充当眼睛,他打一个右转的圈,又回一个15度的左转角度,可惜看得见前面就顾不上后面,正要绕过来的时候,汪岚一步拉住了他,站到那个位置上,很明确地说"我来"。
所以到底是谁的问题,使得车辆撞进了侧后方的一堆重得塌不动的木柜,王博潭一开始还有工夫下车检查,带着很是了然的眼神,一脸"我就知道"地前后看一看汪岚和马赛,他还没开口,塌不动的木柜终于商谈完毕,解决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平衡,轰轰烈烈地垮在车头上。倒霉的秘书没来得及从驾驶室抽身,王博潭惊慌间摔坏了脚。
汪岚感到了眼皮前腾起的烟和尘,她在王博潭怒火中烧,一瘸一拐地冲上前来时压根都没发现他的接近。直到马赛把他拉扯住了,他们开始来来回回地瓦解来自对方的阻挠。周围的声音在尖叫着,忙着害怕,忙着善后。汪岚退后两步,抹了一把脸。有什么在大幅度地挥摆,就像一个粉笔擦,要把一条白色的线条擦拭消失,一旦它的边界消失,所有曾经在灰色地带徘徊的游民便可以一股脑儿地冲向无尽的黑暗。
询问一直忙到凌晨三点才算告一段落。可所有人都明白事情不过刚刚开始,麻烦的远在后头。我等到了和马赛一块儿走出那间小屋子的汪岚,终归有什么改变了,一群人出来,唯独他们俩走成了一块儿的样子。
我把路线在马赛身边绕开,径直走到了汪岚面前:"……你吓死我了。""医院有消息么?"
"没有生命危险,但还是够呛的。""我是问那个王八蛋。"
"哦……他还在医院打石膏吧。"
"嗯。"汪岚回过身体,对四周的人道歉把他们连累到那么晚,尽管有些敢怒不敢言,可大家依然客套地说没什么没什么,就是离开的脚步快得有些夺路而逃似的嫌恶。
还剩下马赛站在一边,风里单薄成个俊美的英雄样,我对他淡淡地说:"你也回吧,汪经理我负责送她回去。折腾那么久,很累了吧。""……"他拿不准我的语气是不是又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什么,把我俩来回看了遍,"那好吧。你们才是注意安全。""马赛,今天真的非常对不起。谢谢你。"汪岚又蓦然地举起手握住他的手腕,在上面传达了一个真切的感激后才松开。
马赛将第一辆出租车让给了我和汪岚,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坐进了随后的第二辆。他小跑着两步,坐进车门时裹紧了上衣,一下子在这个无光的夜晚勾出了一道短暂却又异常鲜亮--我认为他窄出了一个非常鲜亮的色块。我不得不强行要求自己拉开目光,只是这个距离每增长一尺,我就听见心口轰轰烈烈的悲哀。
汪岚很疲惫地倚着右侧的车窗,不偏不倚地打醒我印象里之前的一幕。我瞄一眼她的手,先前它曾经冰凉地还是滚热地抓着马赛?我当然会反复地琢磨那个动作,没准还带着类似法医的孜孜不倦的钻研精神吧。他的皮肤是比你冰凉还是比你更滚热呢,你有没有感受到他的,很粗犷的,可以用宽阔来形容的手骨,是啊,往日里看来并不属于强壮型的马赛,却还是在每个地方都完好地保留了男性的气概。你用力了吗,用力的话会感觉到他手腕下的一根腕骨发出节奏分明的声音,你以为那是他的,实际上却是来自你自己的。
"你没事就好。"是直到说完最后一个字我才听清自己发了什么言。
"我不会没事的。"汪岚身体依旧倚着车窗,但是把脸转向了我,于是她的动作看来更加瑟瑟和可怜,像一个完整的"躲"般小心翼翼。
"反正最坏结果,和他们打场官司,如果对方真有这个意图要来告我们的话。"我不愿将她孤独地撇出去成为一个"你","不过也不见得啦,给一笔让他们满意的医疗费和赔偿金就能了结吧。这种倒霉事,碰到是很惨,但还能怎样呢。"我听见自己把话说得一会儿没了理性一会儿没了道德,大概我还是没法像对待章聿时那样对待汪岚,可以狠,准,烈地攻击她的死穴。
"不用他动手,公司就会把我整死的。""……其实不能怪你……"我觉得自己没有说违心的话。
"没有那么简单的。"而她朝我送来感激的眼神,让我着实有些受不了。
"你那么能干,之前给公司赚的钱都够公司每天在路上随便找个人用车轮碾一碾了吧。"我生生把世界五百强说成了人肉包子的黑店。
"别这样讲。"汪岚还有精力来制止我。
"反正先回家好好睡一下……你害怕吗?"汪岚露出不堪回首的苦笑:"有一点害怕。主要,我觉得特别愧疚的是,偏偏还牵连了马赛。""……他不会有事的。"
"我不敢乐观。"
"唔……不会有事的。"他是多么好的人,只消短短接触到你无意的求助眼神,就根本无须反应便愿意站出身体,带着年轻的存有普通正义感的热度,又不忘控制自己的发挥。他连袖子也来不及挽,就要上前替你解难。他躲开了王博潭拔出后由冲你转向冲他的胡乱一拳,你大概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好好地抓住过马赛的手腕了,你在那时就已经获得了得救。那个衣领是在你的眼皮底下破的吧,你终究留下了一分的心情能够任由这个慢镜一格格前推。犹如一根根被拔起的树,白色线头带着卷曲从左到右断裂,弹出微小的碎屑,让你看见马赛脖子深处的发根。
我的眼睛追着道路两侧的树均匀地走,手指间也没有出汗,耳朵里还能清楚地听取汪岚一字一句的絮语。
"你是个很好的人。"
"什么?"汪岚对我突然的发言没有明白。
"真的,我一直很钦佩你,我觉得你很棒,很了不起。""……诶?"她想要自嘲地笑,"因为今天这事?你不是在损我吧。""哪能呢。我是说,一直以来的……"一直以来,我对汪岚的感情都是厚重的吧,我们可以在上下属的关系中间变成关系良好的朋友,我对她抱怨我那啰唆的老妈,她也偶尔会把写给父母的信给我看,我们应该是非常铁的关系了,应该是不会被那么轻易分裂的。
所以,我到底该怎么做呢。我能做些什么呢。
回到家已经拂晓,冬夜的天亮得再晚,却还是一点点刺破了地平线。空气里的薄暮表明这依然不是一个明媚的晴日。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茫然地坐在电脑前--下一步,我已经在网页上回到那个很早以前的地址,我重新找到了那个很遥远而陌生的、十八岁的美丽的高中女生。
已经过去了大半年,那个校园论坛似乎多少有些沉寂了下来,也许是最近正接近期末考阶段,再松散的学生也被迫开始暂时远离网络。而我像是一个前来打扫的卫生员,带上了袖套也系上了围裙,用个帽子把自己的头发盘在里面,打扫他们从一个突然暂停的演唱会中留下的饮料罐、塑料袋,和撕成一半的门票。
但我仍能看见她坐在那里。她变成了名字的两个拼音大写,记录在最近的一则帖子里,"XY是有男朋友的"。我于是顺着去看向她,耳机和人分着戴,我看不清那个男生的样子,但应该也是非常明朗、帅气而阳光的少年吧。果然他们是不会变的。他们手里的可乐还能冒着生龙活虎的气泡,是会有人妒忌的,当然有人妒忌,只是那份妒忌也如此吻合十八岁的空气,它再张牙舞爪也只是一把捣乱的吉他,总会被青春的更大合奏温和地吞没。
我一下子丧了气。
完完全全地丧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