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胡氏自姑爷辞世,女儿成为小寡妇那天开始,便陷入悲恨交加的自责自怨中。她含辛茹苦把女儿养大,一直企盼女儿有一个理想的归宿,为此,做主答应了吴宅的婚约。令她追悔莫及的是对骆荣的轻信,自己嫌贫爱富的贪婪,鬼迷心窍中一步步走进安吴堡设下的圈套,把一个纯真无邪、如花似玉、能文能武、善解人意、敬老爱幼、在方圆百里名声极佳的女儿,推进生不如死的囚笼里。
吃不香睡不稳的周胡氏带着两个弟弟和过继给她的儿子,在吴聘百日祭后到了安吴堡。
母亲的到来,让周莹既感高兴,又感酸楚,她无法解释自己与母亲的命运:缘何都要备受守寡的折磨,更无法说清将来自己要走的路是与母亲同向呢还是背道。
“我娃受苦,都是妈误听误信了骆荣那个老东西。”周胡氏坐上炕后说,“妈当初若多一个心眼,先派人潜进安吴堡探听明白,哪能狠心将我娃许给一个病篓篓,活活误我娃一生嘛!”
“妈,木已成舟,人都入土为安了,再说顶啥用?我认命了。”周莹眼圈一红说,“只要吴家把我当人看,我就不会丢下东大院这一摊子。再说安吴堡总得有人支撑,我是长子长媳,丢人败兴的事咱不干。”
“好娃哩,你若想回孟店村,妈去给吴尉武哥儿几个说。”周胡氏瞅着女儿的脸认认真真地说,“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十八岁的娃,活守一个摆在供桌上的牌位,是造孽嘛!”
“妈……”周莹泪如雨下喊了一声,双臂搂住周胡氏抽泣说,“我头上若没三品诰命夫人那个凤冠,咋想咋做都可以,眼下我是皇上册封过的女人,哪敢越雷池半步呀!”
周胡氏对三品诰命夫人是咋回事,一时也搞不明白,听女儿如此说,一巴掌拍在脸上哭道:“我娃这一辈子真的只能抱住枕头熬天明了?”
母女俩抱住哭了一阵,周莹止住眼泪说:“妈往开了想,天塌不下来,我就不信活人能叫尿憋死。”
周胡氏一愣,放低声音说:“好娃哩,你千万要前后长眼,心里咋想都行,万万不可给人留下话柄。”
“妈只管放宽心,我又不是傻瓜蛋,知道尺长寸短。”
周胡氏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妈是过来人,知道家家锅台上都放碗的道理。来日还长得很,我娃一定要走一步想三步,一步踏空,就可能招来不幸,妈不操心能成?”
周胡氏说的是心里话,因为她一生只守着周莹一个女儿,她想过许多,女儿过门一年便守寡,全是自己想高攀安吴堡门第,重振周门,才惹出的悲多于喜的事,当初如果听信传言,拒绝骆荣提亲一事,为女儿招个上门女婿,安安生生过日子,咋能引出姑爷一朝死,女儿守空房的悲剧来呢?是我当妈的害了自己的亲骨肉啊!
周莹对母亲的苦衷和想法,并不是无一认同,只是她想过多次都不敢贸然拿主意。她知道,叔公们只要向官府送一道诉呈,告她不守妇道,有辱三品诰命夫人之誉,等待她的是什么后果。三品夫人的诰封之誉虽然是吴尉文捐钱买的,但既成为戴在自己头上的凤冠,一旦被剥夺,周莹的名字下写上的就不再是为人羡慕尊敬的文字了。从踏进吴家宅门第一天起,她便想成为一个被安吴堡所有人仰视跪拜的主子,而不是被人指东道西的奴仆。放弃或被剥夺了三品诰命夫人的诰封,就是终日与另一个男人同炕欢愉,还会有什么真正的人生意义呢!
她想的与周胡氏想的虽然都是同一件事,但当母亲的是用世俗的眼光只看事情的一面,而女儿则是站在另一个角度,审视着事情的两面。女儿的多思善谋恰恰表现出一个与众不同女人的聪慧。她想过,仅为一种自身的欲望而放弃众人的期待,是一种鼠目寸光的笨拙选择,她能在争取众人的期待成为现实的前提下,经过努力奋争,自身欲望无须过于苛求,也会水到渠成、开花结果。只是,她不是那种见风就是雨的人。她把所思所想所要达到的目的,深深掩藏在心里,不仅瞒过了母亲,而且瞒过了跟随她左右的人。
“不龇牙的狗才是真正的好狗。”她相信家乡这条谚语。
周胡氏虽然精明,理财守家是个出色老手,只是和女儿比起来,智商却是相差甚远了。因此,她不仅无法猜透女儿的内心世界,更无法弄明白女儿此刻想到了哪一个人。
当周胡氏看到东大院里的上上下下,无一不是围绕自己女儿转时,原本打算领女儿回孟店村重打锣鼓另唱戏的想法打消了。她想,女大不由娘,守寡不守寡由她去吧。
在安吴堡住了七天的周胡氏临走时,对周莹说:“娃呀,妈还是那句老话,别折磨自己,咋想就咋办。一个女人花开花谢,经风经雨,经霜经雪,不比唐僧取经受的罪少。要修成正果,得拿出你爸在时的那股劲来,不怕鬼,不信邪。妈跟你爸过了半辈子,你爸从没把妈看小了。你爸临死对妈说:不要为我守活寡,如果有合适人家,能心疼咱娃,你就招进门来过。妈不改嫁,是你爸恩重如山,妈不是那没良心的东西,为你爸守住你,值。我娃被骗进吴家,一年没出便守寡,不值。妈不强迫我娃进退,只希望我娃不要太苦了自己。因为妈也是从你这年纪过来的,知道一个女人苦命付出的代价是啥!”
周胡氏抹干脸上的泪水,钻进轿车回了孟店村。
周莹一直送母亲到安吴堡寨门外,待看不见轿车影子时才长叹一声回了家。
对于母亲,周莹有着说不尽的感激之情。尽管母亲为了高攀,把女儿许给了疾病缠身的吴聘,但在她眼里,母亲不仅是自己的保护神,而且是她生命的原动力。如果没有母亲的呵护,今天的她是一个咋样的女人,就很难说了。她永远不能忘记小时候发生过的那件令她刻骨铭心的事。那天,她被一个名叫洪五婆的老女人紧紧夹制住了双腿,一双肉乎乎的小脚被浸泡在一盆煮成褐红色、散发着辛辣气味的铜盆里。她拼命呼号着:“妈……妈……我怕……我不缠脚……”
洪五婆是远近知名的缠脚能手,一生不知为多少女娃儿做过缠脚手术。许多经她手缠脚长大成人的小脚女人,无不心有余悸,说:“洪五婆心狠手辣着哩,只要她那双黑手一攥一拧,别说是四根嫩脚指头,就是四根铁棍,也会被她拧捏成麻花!”
周莹被洪五婆抱上炕时,已经哭得声嘶力竭。坐在炕上守护着女儿,看洪五婆缠脚的周胡氏想到自己缠脚时的那一幕,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手按住周莹拼力挣扎反抗的小腿,哽咽道:“娃别哭,一咬牙就挺过去了。”
周莹并不知道咋样才能咬牙挺过去。当洪五婆把白布向她脚上缠时,那四根被强压弯的脚指头,一阵刀绞锥刺般的疼,迫使她发出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号叫。她突然晕倒在周胡氏的怀里。
周胡氏见女儿晕死过去,身不由己,伸手一把抓住洪五婆的手吼道:“住手……”
洪五婆吓得双手猛然收回,睁大双眼瞅住周胡氏说:“头一关不过,咋缠呀!”
“为缠脚若把孩子命要了,缠有啥用?”周胡氏哽咽道,“我娃命重还是缠脚重?”
“自然孩子命重。”洪五婆怯怯地说,“我可没害娃的心,是夫人找我来为娃缠脚,我敢不来?”
正在这时,周海潮由县上回来,没进屋已听见屋内争论的声音,所以进得房门便说:“咋啦?缠脚上头,女人命里二回愁,娃哭几声难免嘛。”
周胡氏没好气地说:“你说得轻松,你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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