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老板忙不迭地说遵命,崔叔闻提醒我:“王爷,我们是不是再到别处看看?免得有所遗漏。”我点头:“好。多谢崔翰林提醒。”
——这样跟崔叔闻说话,本王除了牙根泛酸之外,那恍如隔世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本王很想,把捋起衣袖跟他好好打一架。
一脚踏出舞墨斋的门,本王越发地难过了。
一条白色的人影正往这边走;脚步从容,气质如兰,清素淡雅。那人远远看到我,就抢先拱手行礼:“下官苏青溪参见敬王爷。”
我还记得当年在离京,他苏青溪还是个什么都可以豁出去的莽撞少年,我还是个干草禾一样瘦弱的男孩。我每日跑到他住的驿馆门前守着,只为能多看他两眼。
只要看个背影就够了。
后来,卫修仪来了,他居然想到要利用我和崔叔闻对卫修仪下手。崔叔闻叫了我一声怀真,他便面露杀机——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父亲,当朝丞相苏明章正是当今皇后同父同母的亲哥哥。苏青溪不但是怀安自小一起长大的伴读,更是怀安的亲表弟。怀安将来的皇位是否稳固,直接关系到苏家能否继续在朝中呼风唤雨。
苏青溪想杀我,是因为任何一个流落在外面的,叫做“怀真”的孩子,都有可能是花贵人的儿子,都有可能威胁到怀安未来的皇位吧?
现在我真的回来了,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想杀我呢?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
当然他脸上是看不出来的。在他脸上永远不变的,是带着些疏离的平静和气。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礼貌客气,但永远无法再靠近半步。
如果他现在还想要我的命,他又会怎么做呢?
我不愿再想。我曾经那么的喜欢他,我不想到最后连一点点好的回忆都不剩下。
我啪地收了扇子,伸手作势扶他:“苏大人不必客气!日后咱们在一处共事,小王是什么都不懂的,还要请苏大人多多指教。”
他立刻又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王爷言重了,下官惶恐。”他说着看看我身后,“请问王爷这是——”我说:“想必苏大人也接到圣旨了吧?我和崔大人接到圣旨之后,就立刻出来找章王的诗文集子来了——”
崔叔闻上前一步插话:“下官见过苏学士。”
苏青溪还了半礼。
这场面,要多和谐有多和谐。我真想鼓掌欢呼。
——放到二十一世纪去,我们都可以当影帝了吧?
我回头看看舞墨斋的牌匾,笑说:“这舞墨斋已经被我搜刮干净了,我正想去别家再找找,不知苏大人……”
苏青溪再诚惶诚恐:“下官自当从命。”
我一路走在他前面,背心都有些凉飕飕的。
青溪,你果然只有在所有人背后才会流露些许的真性情么。
我一马当先,带着他们两个把京城像样的书肆都搜刮了一遍。怀瑾的诗文广为流传,我们多多少少都读过一些,索性边走边谈,筹划那集子该怎么弄。苏青溪在翰林院呆了三年,编过的书也不少,大的主意自然得他拿。结果一直说到掌灯时分,我心一横,说:“苏学士,既然皇上给的时间不多,我们越早把集子弄出来越好。不如今日就先到小王处吃顿便饭,咱们再秉烛夜谈,你看可好?”
如果你真的还想对我下手,我不妨给你个机会……
我听到崔叔闻从鼻子里哼了两声。我手在他身后伸过去狠狠掐了一下。谁知苏青溪说:“禀王爷,下官今日接到圣旨后,就给章王爷生前的几个好友带了口讯,请他们将珍藏的章王爷的墨宝带来给下官抄写留底……”
我有些失望,又有些释然:“苏大人果然周到。那你就先回去吧,我明日就上翰林院去,咱们再谈。”苏青溪仿佛是吁了一口气:“下官自当从命。”
我站在街口看着他的轿子消失在沉沉的暮色里,突然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两旁的食肆酒楼全都人满为患,整条街上飘着一股若隐若无的香味。店铺前面渐次点起灯笼来,给来往的行人脸上都上了层柔和的光。崔叔闻越走越慢,最后索性落后到跟何昭他们并肩同行。我回头招呼:“崔翰林莫不是累了?”
他眯眼笑笑:“王爷,明月楼就在这附近……”
在外面吃?算了吧。我们两个霸住一张桌子,何昭他们围成一圈在旁边看着——我想想那情景就没胃口。我哼一声:“春香楼和飞仙楼也在这附近。”
他作恍然大悟状:“原来王爷对逛花街也有兴趣……看来下官听到的传闻是假的了。”
我站住,定定地看他,用了很大力气才忍住没当场扑上去揪他的衣领:“什么传闻?!”
然后我立刻就想起了在皇宫里的那个晚上,他说——断袖吧。断袖就安全了。
难道说——
崔叔闻捂上了嘴巴,又示意我——回去再说。
我稍稍有点吃惊,花街就在前面,他居然肯这么痛快地回去?这简直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猫不吃鱼狗不吃——那个啥了。
回了王府,吃了清汤寡水的晚饭,崔叔闻提议我们不妨到园子里走走,消消食。我求之不得,亲自举了灯笼走在前面给他照路,又叫何昭他们站远点。崔叔闻信步走着,却不是往那荷花湖边,而是走上了一条我都没走过的小径。我还记着他在街上说过的话,于是问:“说罢,你究竟听到什么传闻了?”
小径从一片浓密的竹林里穿过。夜风吹过,周围一片沙沙的声音。崔叔闻慢慢走着,姿态闲雅如天仙一般,嘴里却用调笑的口吻说:“既是传闻,下官说了,王爷只管当别人的故事听了便罢了,可别往心里去。”
我连忙说:“那是自然!”
一盏孤灯,两条人影在簌簌的木叶声中,悄悄地往黑灯瞎火的旧宅的深处去,耳朵里听着崔叔闻讲关于自己而又不是自己的故事,那感觉还真的怪怪的。
崔叔闻推开一扇腐朽的院门,一脚踏进去,一边四处找着什么,一边用说书人讲传奇的口气慢慢道来:“敬王的母亲是个山村孤女,姓花。”
我笑着打断他:“我知道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吧——”
崔叔闻伸手过来,不动声色地拿过了我手中的灯笼,走进一个空房间去:“这花姓孤女,在当今圣上出去打猎的时候,被皇上的箭误伤了。”
我有些奇怪:“咦?皇上狩猎……也应该是在皇家的猎场里啊,怎么可能会遇上平民百姓?啊——算了,接着说吧。”
——我娘她是只风狸,大概是哪里都能去的。话说……她怎么可能被凡人的箭刺中?!除非,除非她是故意的!
崔叔闻哼笑一声,仿佛心照不宣,转身拐进了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举着灯笼看四周的墙壁和墙角,接着说:“皇上体恤下民,把花姓女子带回了皇宫,让太医为她治伤。这孤女生得倒也标致,伤好了之后,就给皇上顺顺当当地收进了后宫。皇上对她宠爱非常,没多久就由才人升美人,又由美人升贵人——照她这速度,五年之内必定能升到贵妃。”
可是她那贵妃的称号……是在死后才封的。我不由得一阵心酸。
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听到一阵砖石摩擦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大,我向它传来的方向看去,才发现崔叔闻正对着的那面墙上,竟然有一扇一人高的石门在往右边移动——石门后面,是个黑乎乎的洞,有一行砖砌的台阶向下延伸出去。
崔叔闻找了大半天,原来是来找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