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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儿道:“大管家,史大管家!前日午后,姑娘的屋子里没人,婢子在扫外头的院子,过了一息功夫,就瞧见史大管家进来了,他翻了姑娘的书信,还有衣裳,最后才翻姑娘的妆台,那耳坠子和火钻都是那时候掉在地上的。”
石榴道:“东西掉了,你都瞧见了,难道史大管家眼神还不如你?”
江儿低头,“史大管家是瞧见了,当时外头有响动,他便合上匣子,用脚将坠子和火钻踢到床底下去了。”
青棠抿着嘴,没有吭声。
江儿道:“大姑娘,江儿说的都是真的,史大管家看了大姑娘的信,江儿真的瞧见了。”
‘哼’。青棠一声冷哼,一脚踹在江儿膝上,“满口谎话,胡说八道!滚回你自己屋子,不许出来,以后也不要你扫院子,等你好了,就去外院帮忙。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我说的,谁也不许求情!”
也不知道江儿是不是被霍青棠一脚踹断了腿骨,当下就跌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青棠指着璎珞,“你扶她出去,不管养不养得好,都不要再回来了。”说罢,还嗤道:“看见她那病怏怏的样子就心烦!”
“是的。”
璎珞瞧了霍青棠一眼,垂着眼睛扶起江儿,两人一道出去了。
“姑娘,既然不是江儿做的,为什么还要撵她走?”
石榴凑过来,给霍青棠端上一杯热茶,“姑娘消气,石榴觉得江儿她不敢了,姑娘何必......”
青棠将窗户拨开,瞧了远去的江儿与璎珞一眼,说:“江儿留不得。”
“为什么?”石榴苦着一张小脸,“姑娘,你做甚么发脾气,还踢江儿,婢子瞧着她也挺可怜的。”
青棠仰起头,看着石榴,“石榴,如果史管家和我只能选一个,你听谁的?”
石榴停了一瞬,回道:“石榴是姑娘的人,自然是听姑娘的,不管是史小管家还是史大管家来了,石榴都听姑娘的。”
“那好,就当这东西不见了,就当咱们没寻回来过。”
“为什么?”
石榴正要张口,忽的明白过来,“姑娘的意思是说,当作史大管家从未来过?”
青棠将寻回来的耳坠子和火钻都放到石榴手里,说:“都是值钱的东西,丢了可惜,你替我收着,若咱们落难了,兴许哪一天还用得着。”
石榴抿着嘴,低声道:“史大管家是不是误会大姑娘了,要不然,为什么......”
青棠叹气,摸摸石榴的脑袋,“唉,真是三日如三秋,我们石榴也变得聪明了,竟然晓得史大管家不喜欢我。不过这个事情不要同人说,二舅舅不可以说,外祖父不可以说,就连,就连史小管家都不可以说。明白吗?”
......
小丫鬟江儿又病了,说是在大姑娘院子里扫地的时候,摔断了腿。
一时间府里众说纷纭,有说江儿这丫头片子命薄的,“看她那瘦骨伶仃的样儿,瞧着就不是个有福气的”。有说江儿与霍青棠八字不合的,“这还有甚么好说的,上回江儿就在大姑娘院里断了手,这回又摔断了腿,指不定她那八字与大姑娘不合。然则大姑娘的八字大些,把她克着了”。
风言风语传遍了虎丘脚下的史家府邸,史秀站在院中,他指着其中一个仆妇,“你刚刚说甚么,谁断了手脚?”
那仆妇见是史秀,立马弯腰低头,“史大管家听岔了,咱们是说江儿命苦,先前断了手,这回断了腿,是个不走运的。”
史秀发白的头发束得一丝不苟,他眉间的皱纹深成了‘川’字,他说:“怎么断了手?”
原先就几个仆妇聚在一处,一个道:“具体的不清楚,说是在大姑娘屋里摔伤了。”
“不对、不对,是这样的,江儿那时候还在大姑娘屋里服侍,后头她自己爬高,似乎要拿个甚么东西,没站稳,从凳子上跌下来,摔断了手臂。”
“哦哟,天可怜见的,真是遭罪呀!”
“可不就是,江儿在外院做了几个月,倒是好生生的,没听说弄伤哪里。”
话题似乎又要回到江儿与大姑娘八字不合的话题上去,史秀皱着眉,“不要再说闲话,各自散了,做自己的活。”
大管家都发话了,几个仆妇就地散了,末了,还听见一人道:“还是大姑娘的命硬些,克别人,别人克不着她。”
“还说?”
“不说了,不说了......”
史秀盯着那几个仆妇的背影,眉头都皱在一处,后头史顺走过来,唤一声:“父亲。”
史顺穿着藏青的新袍,脚下穿着鸦色的新靴,面上亦是如沐春风,史秀转过身子,瞧自己儿子,“你这又是上哪儿去?”
史顺低头道:“儿子不去哪儿,大姑娘方才传人叫儿子过去一趟,儿子正要......”
史秀蓦地盯了史顺一眼,音色沉重,“是那个叫璎珞的?”
“父亲说什么?”史顺垂着头。
史秀沉沉的叹气,原本就严肃的音色又低了些,“并非说璎珞不好,只是那丫头心思不在你身上,你莫要执迷。”
史顺抬起头,“父亲,我......”
史秀摇头,“我会托大人另外替你看一门亲事,至于那丫头,就当你们有缘无份吧。”
史顺上前一步,“父亲,为......为甚么?”
老人不再多说,抬脚便走。
史顺在后头道:“父亲,璎珞并非您想象中那个样子,她......”
史秀转过身来,“先不说璎珞本身如何,如今即便你要求娶,大姑娘也不会同意的。璎珞还是要回霍家,迟早的事。你若不信,便瞧着吧。”老人道:“璎珞的去处早有定论,她这番回来,并不是与你有缘,只是大姑娘的迂回之策罢了。”
史顺张着嘴,年轻的面庞纠在一处,眉目中有美物骤失的错愕,与遗憾。
老人叹气,“大姑娘哪里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她早早就将霍家的后路安排好了。至于璎珞的路,你的路,不在一处。”
墙角的红梅谢了,那头似乎有一枝红杏探出头来,花儿没开,倒是树枝子发了芽,抽了枝。
史顺站在霍青棠外间的时候,璎珞来撩帘子,史顺突然细细地看了璎珞一眼。璎珞很标致,温柔又漂亮,史顺过去见她,只觉心内烧得慌,时时见她,都不敢多看,生怕一颗心要跳出来。今日史顺的眼睛一眨不眨,就这么盯着璎珞瞧,她眼中没有一丝羞涩。史顺说:“我爹爹今日问我亲事,我说我预备向大姑娘求娶你。”
璎珞睁大了眼睛,有些茫然,有些吃惊,唯独不见喜悦。
史顺道:“你不喜欢?”
“我......”璎珞撇开头,“这等事情,我做不得主。”
史顺今日倒是有些不寻常,他说:“那好,我去同大姑娘说,她这样看重你,肯定希望你有个好归宿。”
说罢,史顺真的迈步往内间走。璎珞一把抓住他,“别。”
说了个别字,又再无其他话。
‘砰’,史顺感觉自己用精血浇筑的一方坚硬堡垒就这么崩塌了。只言片语,一个眼神,半个推却,一切都崩塌了。
史顺嘴角勾起笑意,笑得冷冰冰,又怪里怪气,“那好,我不说。”
说罢,瞧了璎珞一眼,“我等你。”
璎珞垂着头,含含糊糊,“嗯。”
史顺一把抓住璎珞手腕,“嗯?你‘嗯’甚么?难道你不是等着去给霍大人做妾吗?”史顺的声音低低的,眼神中带着罕见的严厉,他声音低沉哀悯,“璎珞,你这是自己犯贱,你这是自己犯贱,你知道吗?”
璎珞被史顺拽着,不敢去瞧史顺的眼睛,她用力去掰史顺握住她手腕的右手,“你放开我”。
史顺将女人往旁边一丢,“女人有很多种,像你这样上赶着去给人做妾的很少见。”
璎珞被史顺丢了一个踉跄,史顺看也没看她一眼,直接抚平了衣袍,踏步进去了。
石榴见史顺进来,笑道:“史小管家好,您喝什么茶?”
史顺笑道:“越发会耍嘴皮子,当心大姑娘不喜欢你。”
石榴笑嘻嘻的,“怎么会,大姑娘不曾说她不喜欢石榴呀。”
史顺摇头,“跟了大姑娘,越发蠢了,过去也不见你说这样的蠢话。”
石榴笑嘻嘻打帘子出去了,青棠说:“我想问一声,明瑰成亲那日,外祖会不会去吃喜酒?”
史顺低头回道:“老爷委托我父亲去送礼,至于老爷自己去不去,则要看那日衙门事情多不多。”
青棠抬眉看了史顺一眼,“那好,那日你同我去,我去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石榴端了茶进来,“姑娘,您怎的不算婢子一份,您去哪里,婢子也跟到哪里啊。”
史顺睃石榴,“到时候怕你乐得找不着北,还跟着大姑娘?”然后点头应和,“是的,我同父亲说一声,那日我随大姑娘一同过去。”
石榴将茶水递给史顺,“史小管家喝茶。”
史顺接过茶水,抿了一口,道:“恐怕范家当天会很忙,大姑娘是预备吃了酒席再走,还是同范姑娘说几句话就走?”
石榴道:“怎么不吃席,听说桌席是得月楼和春意闹两边的师傅一起整的,咱们不吃吗?”
史顺笑,“吃,你就想着吃。你怎么不想想,那日范府有多少人,外官带着内眷,你能吃多少?”
石榴撇嘴,“那范姑娘同咱们姑娘肯定有话要说啊,咱们一去了就走,范姑娘岂不是很失望?”
史顺摇头,“只怕不是范家姑娘失望,而是你要失望,那日女眷们都要去贺喜,咱们姑娘去了,还不一定能见到范姑娘,更别说凑在一堆说话。”
石榴叹气,“这样啊,那有什么意思,范家姑娘岂不是如人偶一般,半点自由都没有?”
史顺笑一笑,道:“这还算好的,如今只是范大人在苏州府摆个送女宴,等范家姑娘嫁去侯府那一日,才是真正热闹。”
石榴接口,“才不是甚么热闹,范家姑娘那是受罪,真正受罪。”
史顺正了颜色,“说甚么呢,侯府高门,岂是你我可以妄议的。”
石榴不说话了,低了头,站到青棠身边去。
青棠说:“听闻此次来迎亲的是裴家世子,世子代次子迎亲,京城又离此地路途遥远,想必范大人准备还需要一些时日,明瑰也不会即可起行,是故不必着急。再者,如今这几日,正是范府最忙的时候,咱们去了也只能添乱,有什么话,等喜宴办过了再说也不迟。”
史顺道:“大姑娘说的是,正是这个道理。范姑娘的正日子在五月,虽然二月二范大人办喜宴,但离范姑娘正式出阁还有三个月的时间。而今河水解了冻,坐船上京只需月余,也就是说,大姑娘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可以与范姑娘话别,尽够了。”
“正是如此。”青棠笑看了史顺一眼,手中拿起一本书翻了起来。
史顺搁下茶杯,退了出去。
外头回廊里,璎珞眼睛红红的,似哭过一般。
史顺也不理她,侧身要从她身边擦过去。
“欸,你......”
璎珞开口,“你怎么了?”
史顺转过身来,别的话也不说,“我只问你一句,我求娶你,你嫁不嫁我?”
璎珞脸色不好,“你......你同大姑娘说了?”
女人脸上带着莫名的惊恐,史顺突然觉得他很不喜欢这种情绪,一个女子这样恐惧自己求亲,那她究竟想怎样呢。
史顺勾起嘴角,“是呀,我方才同大姑娘说了。”
璎珞捏着帕子,“那......她同意了?”
璎珞向来温柔美丽的眼睛要流出泪水来,史顺心想,若是平日里见了,还不知要心疼成甚么样子。今日见了,却想问她一问,‘你既然这样怕我,作何还要接近我’?
话在嘴边,史顺又问不出口,他不想折腾这个可怜的女人,这女人陷在一场铺天盖地的爱河里面,即使那河水只会淹死她。
史顺扭了头要走,璎珞从袖中抽出一根银簪来,上头嵌着珠花。这是旧年的时候,史顺送她的,那时候他喜欢她,喜欢这个如樱花一样标致娟秀的姑娘。他以为她的心如他一般,艳如桃李,爱之灼灼。
结果错了,她的确在爱恋一个人,但并不是他。
史顺侧眼看璎珞,“你欲如何?”
璎珞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等着我做甚么?”史顺鲜少这样咄咄逼人。
璎珞说:“我不想骗你,不想骗你的。但我不骗你我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
“是啊,活不下去。我如果不和你交好,我怕姑娘心意一来,随意打发我嫁了。我不和你交好,我怕大家冷眼看我,觉得我是攀高枝失算了,跌了下来。我不和你交好,我便在大姑娘面前,也不那么重要。我......我走错了路,我不和你交好,寸步难行。”
女人面上又要垂下泪来。
史顺道:“明明知道是错了,你还不打算回头吗?”
“嗤”,璎珞笑起来,她穿嫩黄的小衫,手里捏着翠色的帕子,笑得张狂,“回头?回哪里去?嫁给你,你爹同意吗?”
她一直在笑,简直要笑弯了腰,“自打我这回从扬州城里出来,我就没打算再走回头路。我要嫁给他,我必须要嫁给他!大姑娘不同意又如何,张氏不同意又如何,黄莺怀了孕又如何?她们一个个的,都只有滚开的命!”
史顺一把抓住她手臂,“胡说甚么!你疯了?”
璎珞拿帕子按了按眼角,“疯了?不,我没疯。若不是我的那瓶子药,黄莺早就进门了。哼,当初鸣柳阁响当当的花魁,如今还不是在外头住着等着生孩子。”
史顺瞧她,“什么药?”
璎珞低头甩了甩帕子,叹口气道:“罢了,告诉你也无妨。大姑娘当初被老爷打了板子,黄莺的确来送过药,她也的确来送了两次,太太总之是个不管事的,她糊里糊涂的,可我不糊涂啊!黄莺拿来的东西,我怎么会动,所以当时那药根本就没拿给大姑娘用。大夫不是说了,病重之人,内服外用,都有规制,切忌随意用药。你说,黄莺拿来的东西我怎能抹到大姑娘身上去?”
史顺睁大眼睛,“你冤枉了黄莺?”
‘哧哧’,璎珞发笑,“冤枉?我的老天爷,她本就害得大姑娘被老爷打板子,怎么能谈得上冤枉她?”
璎珞道:“还是多亏她送了两回药,要不然大姑娘也不会再将我从太太手里要回来。这一桩,的确是要多谢她的,多谢她这样愚蠢,才让我看见了机会。”
史顺瞥璎珞,“你就不怕大姑娘知道了真相容不下你?”
璎珞勾着嘴角,低头一笑,“容不下我?我只怕大家伙知道了真相,霍家也好,史家也罢,到时大家容不下的是她。”
“甚么意思?”
璎珞呼出一口气,甩了甩帕子,“不可说呀,不可说。秘密都说出来了,还有甚么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