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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汉寿城中官邸内,国师照例聚集众官商讨进兵计划,他习惯在提问之前在腹中想好答案,然后对下属发问,再比对彼此之间的策略,以作完善。众官都知道他喜欢提难题这个习惯,心中皆有些忐忑,怕答不上来留下不好的印象,有的还做了点笔记,带着册子过来。
不过,今日国师的提问,却好似全部冲着白鸟营来,更确切地说,冲着军司马冷山而来——他先问牂牁郡的地形地势、河流脉络,又问操光的兵力排布、粮道部署;最后,问操光擅长用的各种兵阵阵型。
众人面面相觑,这这这,地形地势和兵力分布也便算了,那是斥候侦查的的分内职责,可是这操光怎么用兵,好像跟一个斥候统领没有多大关系吧,毕竟白鸟营又不会上战场跟敌军正面干。
所幸,冷山少时便熟读兵法,通晓各家各路的阵型,他作为斥候统领又极其善于观察,对于操光的用兵习性也做过额外研究,竟然无一不漏地对答上来,他口中剖析的观点,竟同国师心中想的不谋而合。
国师当着众官,狠狠地夸奖了冷山一通——一个斥候统领,尚且有如此精准解析,你们这帮当地将官和操光打过多少仗,竟然连个问题都回答不上来,简直尸位素餐,全部回去再好生想过,明日再来!于是众将羞愧自惭,看冷山的目光皆多了几分崇敬,觉着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不声不响的白鸟营统领当真是厉害。
不过孟章总归觉得,国师这番夸奖委实有点狠,简直堪比泄愤,情绪表达得挺怪异,他摸不着头脑,回来的时候,特地拉住冷山悄悄问:“山子,你是不是哪里得罪师座了?他夸你夸得有点凶。”
冷山笑:“你皆道他夸我,又何来得罪。”“不是的,”孟章很着急,“师座他喜欢一个人,多半用骂来表达,他骂你越凶,说明他越看重你,对你寄望高。你看他骂石锡多少回。”孟章很是担忧,一个是他的老朋友,一个是他的主子,千万别天神打架小鬼遭殃啊。
冷笑把奏表卷一摞,敲了下他的头:“老大不小了,少胡说八道,走了。”留下干瞪眼的孟章。
冷山的居所被安排在官邸附近的一处屋舍,离白鸟营的兵舍不远,他习惯和士兵们同吃同睡,便没有随那些同级的将校们搬到条件更舒适的行辕。
夜里,他照旧点一盏灯,对着些资料研究云南地区的气候,如今是秋天,转眼入冬,倘若要进兵云南,首要对付的不是人,而是天——云贵高原冬天多冻雨天气,气候湿冷,加上高山地形夹杂众多湖泊,对士兵是个极大的难关。他身为白鸟营的统帅,必须要提前派人进入云南,画出每一处地形详图,为大部队做好路线规划,将困难降到最低。
他想起观察气候的事情来,田秀才最近学得不错,能够根据星辰和雾气做些研判了,他打算再教他深入些,这时候,他脑海里闪过白天顾柔飘过墙来的那张纸条,《易经》,也是这方面的经典。随后,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顾柔这个人。
顾柔离开了,他没有声张这件事,只是对下面道她去养伤。但是这个兵好像并没有被其他的士兵所遗忘,相反,记得更深——向玉瑛偶尔会拿些东西来托他捎带给顾柔,祝小鱼更是天天问起,就连不喜欢顾柔的邹雨嫣,也问过他一次,顾柔的伤重不重,会不会殃及性命,怎么没有消息了。
冷山站起来,打开窗前桌案下面的一格抽屉,里头放了许多件向玉瑛祝小鱼等人托他捎带给顾柔的小物件,有雨花石、皮革手套、零陵郡买来的胭脂……乱七八糟,各种各样。他都没转交出去,人各有志,既然顾柔选择回到国师身边,继续作为国师的情人,便不应该被这些小东西烦心。人总归要往前看,不能总是频频回头被过去牵绊。
话虽如此,但他自己,却时常被过往所牵绊。
今天白天,顾柔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看在眼里,他又一次想起常玉——周汤生前总是说她像常玉,他那会不同意,怎么可能?常玉男的,她是女的,而且,她怎么会有常玉那种敏锐妙绝的七窍玲珑心思?
如今,周汤不在了,他才发现他说的都是对的。她确实像常玉。
冷山记得那和常玉并肩打的最后一场战役,过程酷烈,整个正面战场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比起汉寿城一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斥候营带了五十个人出去搜查敌情,最后只剩下五个回来,就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倒下。然而,就在战斗以极大的代价趋向胜利之时,陪他活下来的常玉反而退怯了。
常玉有一双极为清润和慧黠的眼睛,说话的时候,仿佛能够通过眼神传达出美丽的微笑,使人赏心悦目。可是这种微笑放在战场上,却又是对严肃的战争一种极大的亵渎,他似乎刻意地在使用这样玩世不恭的态度,去挑战军令如山这样根深蒂固观念的威权——
“冷司马,咱们流血流泪为了什么?战争不过是一群人杀害另一群人罢了!”
冷山一怔,大骂:“你脑子被驴踢了?这会了,说这些干甚?跟着队伍走!”
“我不去了,我要回家。”
“你说什么?”冷山震惊,倒吸一口凉气。他骤然回头,看着壕沟里一动不动的常玉。
在滚滚狼烟和废墟遍地的战场上,常玉的脸显得苍白又惬意,他脸上挂着任性,又天真的笑容,仿佛在说一件极为稀松平常的事,无关乎生死:
“冷司马,咱们没有你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我看透了,哪个狗|日|的做皇帝都同我没干系,我不想我娘知道我在这里拼尽全力,就是为了杀死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我要回家。”
就在方才,常玉一刀结果了一个对面的传令兵,那个兵长得特别矮小瘦弱,头颅掉下来滚在他脚边,却是个十二三岁的岁的童子兵。
常玉在浓烟和火光中大笑,他从壕沟里站起来,往回走。
他疯魔了。
监军在前方大喊:“回来!进者生,退者死,叛者力斩!”
常玉在狂笑,充耳不闻,宛若傲世狂人;红尘滚滚,在他身后轰轰烈烈。他唱起了歌,一如来时的潇洒——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适安归矣?
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监军大吼大叫,友军喊声震天,敌军仓惶溃散……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却在冷山耳边淡化得很遥远,那一刻他对所有印象模糊,只记得自己拔刀而起,冲向常玉,追上去,一刀刺穿了他的身体。
火光熊熊中,常玉跪了下来,这是他早已预料的结局——做一个兵没有退路,后退等于死,他选择死,也不愿意跟他们继续前行。
冷山杀人的手法很干净利落,于是这位生平的第一知己,常玉,并没有多余的话留给他,他背对着冷山跪下,断气了。天赋英才的朋友、对手、徒弟、知己……就这样被他亲手毁灭。
从此以后,冷山便再没有知己。他彻彻底底变成了冰冷的一座山,不再同任何人交心,人不能太机灵,也不能太重感情,聪明过头,用情过甚,都是扰乱心神之道。所以,他告诫过顾柔,一个斥候需要一步一步成长,把棱角磨平,把心沉静,把自己锻炼成一把没有感情又极其锋利的兵器,是的,兵器,出剑杀人,收剑归鞘,如此而已。
然而,今夜,他又一次想起常玉。
常玉的发狂,早有征兆可循,只是他一直没有引起注意。
——常玉刚来白鸟营的时候,还是个风流倜傥的俊俏少年,有个谦谦如玉的名字,摇着纸扇,温润慧黠:“姓常,单名一个玉。”那时候常玉,意气风发,志向满怀。
——也还记得他在江上迎风峭立,吹奏一支玉笛。那时候,他们刚从临贺战场上归来,和中军部队一起渡过长江,少年青葱的脸不再年轻,有了风霜痕迹,他的神情变得沉重又思索,笛声呜咽哀凉。
常玉说: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武王以暴虐取代了商纣的暴虐,就像你我所在的这支胜利之师,有何荣耀可言呢?
常玉聪颖不羁,又纵情肆意,他能给身边的所有人带来欢乐和惊喜,但是更多的是他天马行空的想法,常常滋生疯狂又危险的念头。冷山曾经就此提醒过常玉,一个士兵不需要考虑太多,常玉却笑道:
“即便我是一个兵,我也有是一个人呐,我非兵器,有血有肉,为何不能思考?”
“多思何益,难道思考可助你我打赢这场仗。”
常玉微笑:“我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举起刀,屠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理由,绝对正确的理由。”
常玉太聪明,所以给自己造就了一个魔障,他陷进去出不来,所以他才会得那样一个结局……
冷山越想越出神,这时候,窗外夜风大作,窗子哐哐作响,灯光摇晃起来,他猛然警醒。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这么下去,他自己也会陷入魔障。
他起身关窗,吹熄油灯,上床歇息。
他很少做梦,却在今晚又梦到常玉,快六年了,他还是少年模样、谦谦如玉,没有老去,他从江上乘一支小舟翩然而来,笑对他吟道:
“吾为伯夷,尔作叔齐,山水迢迢,避世而居!元中兄,吾来接你!”
他脑海里轰然一声,有什么东西好似决堤的洪水扑面而来,一下子冲得他停下脚步。他停下来,发现自己已不站在江边,他站在狂风里,浪尖上,站在硝烟弥漫的沙场上,又站在疾风暴雨的水泽里,他站在那天常玉跪下的尸体跟前,血光染红了头顶的天……
他踉跄止步:“常玉,军法无情,你原谅我。”仿佛不停下这一步,就会立刻被回忆的洪流冲得魂飞魄散,粉身碎骨。
常玉微微一笑,丰神如玉;在那容光倾城的一笑之间,忽然光影一摇,少年的面庞骤变,化作一张清艳妩媚的美人脸——
是顾柔。常玉化作了顾柔,她泪光茫茫,如同常玉狂歌而去:“冷司马,我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安安静静的过去。”
“冷司马,我要走了。”
“冷司马,告辞了。”
监军的声音从天外传来:“进者生,退者死,叛者力斩!杀了她,杀了她!”
“顾柔,你站住!”冷山一个陡然从床板上挺起,漆黑的屋里除了四白落地,便只他孤零零一人。
他重重喘气,汗湿单衣。
他靠在床头,摁住了眉心,屋外传来城头的敲钟响,刚好过了三更。
就这么在黑暗中静默了一会儿,冷山翻身下床,开始穿衣,取走佩刀……动作越来越快。他推开门闪了出去,消失在茫然夜色里。
他要去行辕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