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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这一杯茶。”师清漪举起杯来:“姐,你该放下了。”
师夜然知道她的意思,举起来的杯子沉甸甸的,她将杯子凑近嘴边,保持这个动作保持了很久。
“放手吧,不要再卷进这个漩涡里面来了,你并不属于这里面。”师清漪目光清澈,声音轻柔,说的话却像带了千钧分量:“我那天看见了,知道你们三个都有鬼主下的什么东西在体内,可能就是一种蛊,无法控制。我身处这个漩涡,即使我不去找鬼主和姜仇,他们总也会有来找我的时候,那种蛊我会想办法帮你们去掉的。不要再追寻了,没有师家,没有你所说的家族责任,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师夜然闭了下眼。
“我希望你会明白。”师清漪说完,将茶水一饮而尽,搁在一旁。
师夜然顿了顿,终于也将那杯茶喝了。
可她虽喝了茶,却并没有明确地表什么态,师清漪深知她的性格,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不过能说的都已经说了,至于师夜然是否真的听进去了,她也拿捏不准。
“去看看轻寒吧,她很挂念你。”师夜然说。
师清漪站了起来。
洛神抬眸道:“我在此等你。”
“好。”师清漪点了点头,微笑。
洛神这次跟她一起过来是担心她的安危,等到观察判断之后觉得是处在安全的范围,她总是会给予她合适的空间。
尹青这时候却又尴尬了,她知道不方便过去,可也不好在这戳着,师夜然还什么也没表态,何况旁边只剩下个不知道是不是从珠穆朗玛峰峰顶下山来的冰块,于是脸色更加难看,心里直冒火,像师夜然又欠了她很多钱。
“你在这等我。”就在尹青左右为难恨不得即刻拂袖离去顺便在心里抽了师夜然一个大耳刮子的时候,师夜然对她说。
尹青一愣,之后看起来没什么好脸色地含糊应了:“好。”
师清漪和师夜然离开,留下洛神和尹青坐在原地,尹青不敢再和鬼狼大眼瞪小眼,转移视线投向洛神,洛神只是低头安静抿茶,淡然若风,连大眼瞪小眼的机会都不留给尹青。
尹青也是心气高的人,她有时候就是根轴,却又拉不下脸来跟旁边的冰块搭话,眼看着要坐不住了。
这时洛神抬起头,问她:“教授,遛狗么?”
尹青:“……”
鬼狼耳朵竖起来,大尾巴开始摇。
“闲得没事干,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尹青一脸人民教师气质。
“我觉得我现下的确闲得没事,原来教授并不是闲得没事么?”洛神看起来不得了的实诚。
尹青:“……”
洛神瞥她一眼:“倘教授会遛狗,以后若来找师夜然,想必你也不用怕狗了,可以常来。”
尹青:“……
她的脸色看起来又好像洛神也欠她很多钱了。
早些天师轻寒为师清漪挡了一枪,加上她身体本来就很差,恢复起来慢,几乎是半死不活地在那吊着。等师清漪去房里见她时,发现这个原本温柔美丽的女人已经被伤病摧残得憔悴不堪,房里的垃圾桶里积了一点还没有来得及处理的医疗废料和纸,师轻寒又吐血了。
师清漪见她这样心思难免沉重,不想打扰她休息,除了必要传达的一些话,她并没有与师轻寒多说什么,倒是师轻寒见了她,看起来很高兴,勉强打起精神与她交谈。
师清漪避开鬼主不谈,只说起师轻寒她们三个体内可能潜在的蛊的事。
师轻寒面色很平静,独有一种大限将至之人的释然,道:“阿清,我没关系的。”
她的手指交叠着轻轻搓了一会,说:“我知道她在我身体里种了蛊,却并不恨她。只是她不知道,即使她不用蛊虫控制我,我也会……尽量都听她的话。”
师清漪听了,并没有表现多少愕然,心里却油然升起一股无能为力的酸楚难过。
无须再问,她仿佛已经知道师轻寒所抉择的道路,师轻寒的身体如今接近油尽灯枯,而心底也无法得到救赎了。
师轻寒笑意苍白:“阿清,我知道你恨她,你和她的纠葛,我也并不是很懂,但是我不想骗你。我不能恨她,也恨不起她,即使我是她捡来的,她也是我的母亲,我从小在她身边长大,就只是看着她,我曾发过誓,她要我做什么,我会去做的,我依她,根本不需要蛊虫来控制我,只是……只是她不懂而已。她不懂。”
“我疯了,对不对?”师轻寒生性温柔,骨子里其实顽强又倔强,受到再痛苦的折磨也不会哭,这下子却滚下泪来:“我知道我说这些,是对不起你,可我不想骗你,也不想骗夜然。”
师清漪沉默着。
师轻寒捂住了脸挡住眼泪,白削的手背上满是治疗时扎下的针孔,都发紫了:“我不会……伤害她,我永远不会伤害我的母亲,可我也永远不会伤害你和夜然。我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看上去也许是真的疯了。
处在左右艰难却又没有退路的无尽夹缝中,没有自我,死亡或许才是对她真正的恩赐。
师夜然无声地揭开她的手,替她拭去眼泪,眼底复杂。
“幸好。”师轻寒眼圈泛红,又轻轻笑起来:“很快,我就可以不用为难了。”
一抔黄土盖下,永远睡个好觉。
师轻寒看着师夜然说:“不过在此之前,我觉得自己还有用,夜然和锦云身体里的东西,我会替你们清除,你们不了解我母亲,只有我……稍微比你们了解得多一点,机会也多一点。这是我最后的请求,如果我做到了,夜然,你就自由了,也该放手了。阿清,你也不要再到师家来了,这样我母亲对师家的控制于你而言就少了很多影响,你会更安全。”
师夜然面无波澜,努力掩饰她紧咬的牙关。
师清漪依然垂眸不语,心底像憋着一口气,吞不下,吐不出。
此刻仿佛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两人心里都深深明白,这个病床上的女人没多少时间了,死神正悄无声息地和她同行,她此刻说的话,是正确的,也是她最后最想做的事,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听夜然说你刚才和她喝了一杯茶。”师轻寒含着眼泪笑道:“阿清,你也跟我喝一杯吧。”
“……嗯。”师清漪起身走到桌子旁:“茶太浓了对你不好,我们喝水。”
将水递给师轻寒,没倒多少,师轻寒手有点抖地将杯子捧了,师清漪看着她,一饮而尽,师轻寒也慢慢将这小半杯水喝完了。
与君共尽一杯酒,再会不知何日期。
“小姨,你休息吧。”师清漪最后说。
师轻寒目送她们俩离开。
两人回到之前的草坪,远远地看见洛神依然端坐在椅上,似乎在闭目养神,只是不一会,鬼狼颠颠地叼着一只飞盘过来,再稳稳放在她的脚边上。
随后尹青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劈头盖脸对洛神质问:“为什么我扔的飞盘,它老是叼给你。”
“你给它喂食了么?”洛神淡道:“先前我喂了。”
尹青:“……”
尹青没想到和狗套个近乎还这么麻烦,顿时恨不得在心里对着鬼狼骂一声好孽畜。
看见师清漪过来了,洛神没再说话,站了起来,见师清漪神色隐隐有些低落,也明白师轻寒想必是情况不好,便没有开口问询什么。
师清漪看看情况,道:“教授,你已经不怕狗了么?”
尹青鸭子死在田埂上,嘴硬:“本来我也不怎么怕狗。”看样子是把刚才洛神教她遛狗的事人为地抛在脑后,借此保留她人民教师的面子。
师清漪点点头,一脸纯善地认真说:“那就好了,你不再怕狗,以后可以常常来看我姐,她也不会寂寞。”
尹青:“……”
师夜然:“……”
寒暄过后,也该告别了,师清漪回过头,看见尹青和师夜然的背影渐渐远去。
放眼望去,那栋栋楼房,绿草坪,还有那些纵横交错的水道,就连远处的山峦轮廓都聚在了眼底。她在这里住过的时光,有过惊惧不安的,茫然的,失望的,也有过快乐的,温暖的,烦杂百味随这些熟悉的景色一起打成碎片,又重新在心底凝聚起来,终于变成了无滋无味的一杯水,最后将沉入回忆深处,复不再提。
这里一切都没有变。
她却已经不再是曾经住在这里的那个她了。
车子往市中心开,一路再开去祝锦云家,洛神依然静静等在门口。
来应门的是祝和平,师清漪进去后没有和祝锦云说话的机会,因为祝锦云一直在睡。
师清漪向祝和平问情况,祝和平一问一答的,十分木讷,不过得到的情况还算是好的,祝锦云并没有大碍。待在这恐怕也会打扰祝锦云休息,师清漪放下礼物,在她边上静静坐了一会,又跟祝和平交待了几句,尤其是蛊的事,说有什么事就电话联系她,之后起身离开。
送走了客人,祝和平回到房间,对床上的人道:“她走了。”
祝锦云慢慢坐了起来,眼角红红的,并没有一丝睡意。
“本来你可以有机会跟她说话的。”
“……我身体里有东西,不能让她靠近我,会害了她。”
祝和平坐在了她身边,祝锦云看着他的脸,看着看着,头低了下去,祝和平看起来就是一根大木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像小时候替她缓解打嗝那样拍她的背。
“谢谢哥。”祝锦云笑。
恐怕不能再见了。
可惜的是告别酒也没喝一杯。
想着雨霖婞今天搬家,回去路上师清漪和洛神去采购了点东西,到时候也好给雨霖婞送去。买完提着一堆东西步行去泊车区,路上经过一个小吃店,卖的是各色团子,团子外面裹了粉,软软糯糯十分可爱。
师清漪也去买了一份,边走边吃。
她曾经觉得这种闲散的生活离她很远,那些分崩离析将她压得窒息,苦痛仿佛看不见尽头,现在她在路上走着,却又觉得身轻如燕,心如明镜。
她如今清醒得不能再清醒,放眼过去是无比清晰的世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被平静地接纳,就像是神之海坍塌的那些巨石,落地时哪怕再溅起多少碎块,扬起多少尘埃,最终都会平静下来。
她需要地是向前看。
洛神手上拎着东西,顾着矜持也就不愿意吃,只是说:“去何处?”
师清漪觉得她这话问得没头没脑的,说:“问什么傻话,现在当然是回家了。”
“你今日是与她们告别了么?”洛神眸光深沉,天光这时仿佛落不进她的眼:“既是告别,当有去处。”
师清漪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良久,她笑道:“归家。”
洛神一怔,又轻轻笑了。
师清漪心里一动,让她站住,叉着个团子递到她嘴边。
也许是一个猝不及防,整个团子被洛神含了进去,这团子虽然不大,却也不是能一口吞下的。
师清漪见她腮帮略略鼓了起来,也像个软团子,忍俊不禁,心里忍不住想去捏她的脸,又怕捏坏了,说:“慢点。”
旁边有行人经过,洛神赶紧背过了身。她平素注重仪态,在师清漪看来,无论她私下对她多不要脸,在外面她还是十分要脸的,大庭广众之下尤其还是在路边上这样食物塞满嘴咀嚼的事绝对是做不来,就见她转过去,绷着脸慢慢把那团子嚼咽下去,耳根都红了。
师清漪也跟她一起背过去,手上拧开一瓶水等洛神喝,又看了看面前绿化带的灌木丛。
树丛里一片春日的嫩青色,依稀可见花缀其中。有些开了,有些还是娇涩的花骨朵。
春花渐好,正当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