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他为何将生生死死挂在嘴边,我握着他的手,“我爹说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我的话你不听,他的话你要听吧?”
今日城中喧闹,皇帝陛下要亲自出城迎接来自大殷帝国的新娘,西海城里,一片欢歌笑语,热闹沸腾之盛像。
阿雪替我化了妆,又寻来许多锦绣斑斓的衣裳,我大抵能明白她的意思,晚上宫中夜宴,我与苏幕要一同出席,不能蓬头垢面,失了规矩。她年纪虽大,一双手倒是灵巧,她给我梳了个弯月髻,又替我绕上宝石流苏,再斜着插了一支红蓝宝石簪,我朝镜子里看,依稀又看出我少女时的光彩来。
其实我年纪不算大,我记得我过了十八岁的生辰还没多久,可就在这短短几个月里,我失了一个孩子,又已经嫁了人,成了人妇。我不知如果我爹还在,他会如何看我,我想他恐怕会如市井中升斗小民一样,拿了扫帚要撵我出街,或许和我断绝关系,再也不见。
初初听闻李绛要嫁过来和亲的时候,我心里很有些讶异,我觉得她年纪还小,怎么能承担和亲这么重要的任务,若是搞砸了,岂不是她要吃亏。现在一想,她过来好歹是个皇妃,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自然有人要为她讨回公道。哪里又像我,我爹死后,连个愿意替我拿回公道的人都没有了。
罢了,又想得远了,阿雪替我上了桃花妆,妆面点得人肤若凝脂,她还给我勾了一个挑眉,这眉毛也与我大殷当下的眉毛不同,倒是有几分像唐代仕女画中的神韵。我在镜前坐着,任阿雪摆弄,再睁开眼睛,面前的人已经换成了苏幕。他捏着眉黛,我笑,“你也会画眉?”
我朝镜子里面看,两条眉毛粗的像是挂着两抹胡须,我拍他的手,“你给你自己画,不要磕碜我。”
他倒是好笑,“你应该感谢我纡尊降贵替你润色,瞧你这样子,人家还以为我府中没有东西给你吃。”
我如今穿这些宽袍大袖已经不好看,当初青春年少,就是穿个暗淡无光的布料也是有三分颜色的,自打我爹入狱,我竟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后来又落了胎,这一个多月也没养回来,只是日渐消瘦了。苏幕并不喜欢我瘦弱的样子,他时常拿了兵器给我,想我变得如过去一般,可我不管是挥矛还是舞刀,都坚持不了几刻。
他说:“你要是还想再生个孩子,就要赶快好起来。”
对于那个孩子,我很遗憾,我本以为我能带着他,抚养他长大。可是,我连我自己都照顾不好,或许真的如苏幕所说,那孩子是不该有的。
外头入了夜色,挨家挨户都灯火通明,今日西海皇宫用最盛大的宴会迎接来自相邻王朝的公主,我与苏幕在皇宫外头,站着迎接公主的轿撵。李绛穿着火红的嫁衣,她身形娇小,步履缓慢,她一步一步走过来,我盯着她的背影,觉得陌生得很。
李绛不是这个样子的,她年纪小,性子跳脱,走路很是轻快,面前的女子金步摇遮面,根本瞧不清长相,走起路来脚步细碎沉重,哪里是李绛的步伐。项的帝王就在宫门外的高阶上,他面上有规制的笑容,他伸出一只手,准备迎接大殷帝国新来的皇妃。
李绛已经迈上步向高处的台阶,她伸出手,旁边有宫人搀扶,我拉苏幕,“她不是李绛。”
话音刚落,苏幕已经飞身上前,那女子正好伸出袖中匕首,‘咣当’,匕首被拍落在地,项的皇帝安然站在一旁,就刚刚那一下子,充分证明他也是会武的。苏幕的救驾没有甚么实质意义,但又很有象征意义,一个为君深表衷心的为臣之意。
项的皇帝很高兴,指着苏幕,“很好,慕舒成长了,很好。”
那新娘子被人围住,带进了内宫,我觉得蹊跷得很,皇帝避开得如此及时,那女子身形并不矫健,或许是不会武功之人,即使大殷要派人假扮新娘子刺杀皇帝,又怎么会选这么一个迟钝之人。
苏幕下来后,我低声问他,“怎么回事?”
他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再说。
我不再言语,高阶之下的臣民们多数没有注意到刚刚的惊险一刺,他们仍旧兴高采烈,扬起鞭炮,内官们簇拥着他们的皇帝陛下和火红嫁裙的大殷公主进了宫殿,待他们进了宫门,我才摇头,“这不是大殷的意思,这是......?”
苏幕牵着我的手,“这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我还要再说,苏幕已经转开话题,“好了,难得与你出来一回,这里有西海城最好吃的羊羹,你要不要?”
我蹙着眉头,“又羊羹?我天天吃,我快变成一头羊羔了。”
他指着那头,“那边,那边有大殷的糕点,要不要吃?”
苏幕指的那处酒家,外头挂着招牌,写着大殷的文字,“晚来风凉”,我笑,“是不是卖凉糕的?”苏幕说:“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们往“晚来风凉”里面走,后头有两个跟着我们的人。一个丫头模样的人说:“我方才真的看见了小姐,她同苏幕在一起。”
那丫头身边还有个白袍的男子,那男子长身玉立,在丫头指的地方来回看了一遍,我与苏幕挤进人群里,店家正在雕花,这里还可以定制糕点,将自己的名姓和想说的话放在糕点里面。
我探头去看,店家刚刚端出来的玫瑰花糕里面用玫瑰色写了个‘灯’字,那糕点晶莹剔透,玫瑰汁是紫红的,紫红的字凝固在糕点里,也不消散,就似被定了形一般。我弯着眼睛,苏幕指着那玫瑰糕,“给我来一份,里面要写字的,就写‘明月我爱你’。”
周围的人都笑着起哄,苏幕自己也笑了,我瞥他一眼,笑他:“苏幕你有病。”
老板拿了糕点进去蒸制,我低头看外头摆着的糕点,琳琅满目,那角落的那个凉糕,我推推苏幕,“诶,你看那个.......”
再回头时,我只看见一个白色身影伫立在我眼前,许久不见他,我嘴角动了动,最后又抿起来。他看着我,说:“蓬蓬,过来。”
我侧开头,去拉苏幕的手,身边却已经没有人。我四周一看,苏幕方才还在我身边,此刻去了哪里。
叶少兰一双眼睛蒙着远山云雾一般的水汽,我此刻尚算周正,比之上次见他,要好了百倍。我穿着束腰的衣袍,他盯着我的腹部,“蓬蓬,孩子呢?”
‘嗤嗤’,我低头发笑,“什么孩子?”
他就站在那里看我,“蓬蓬,我问你孩子呢?”
我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谁的孩子?”
他依旧那样看着我,就如过去很多个日子里,我顽皮不听教时,他都是这样看着我,不言不语,也不苛责,充满耐性,似在等我自己醒悟。
我不愿见他,我憎恨他问我孩子去了哪里,我亦不知孩子应该去哪里,我看他的眼睛,“你也不用这样看我,孩子生下来就是个祸患,我能把他怎么办。”
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他的眼睛,“蓬蓬,孩子......”
“哼”,我笑,“好了,我不耐烦听你说这些,我喝了落胎药,孩子没了。”
我亦不知我为何要这么说,大抵是觉得,我伤了一回心,也要让他痛彻心扉一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