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的台北是很不一样的。更何况,当时的台北也是一个闭塞的小城啊。全台湾的人口一千四百万,国民平均所得只有二百五十八美元。台湾,还属于所谓“第三世界”。
我要满十八岁了,阿波罗登上月球,美国和越南的军队侵入高棉,全美爆发激烈的反越战示威,我后来去留学的俄亥俄州有大学生被槍杀;德国的布朗德总理上台,到华沙屈膝下跪,求历史的宽赦;日本赤军连劫机到了北韩而三岛由纪夫自杀。还有,中国的□□正在一个恐怖的□□。这些,我都一知半解,因为,安德烈,我们家,连电视都没有啊。即使有,也不见得会看,因为,那一年,我考大学;读书,就是一切,世界是不存在的。
我要满十八岁了,高速公路基隆到杨梅的一段开始动工。□□联盟在美国成立,蒋经国被刺,被关了近十年的雷震出狱,台南的美国新闻处被炸,我即将考上的大学爆发了“□□案”,很多学生被逮捕下狱。保钓运动在美国开始风起云涌。
我,知道的很少。安德烈,那一年,台湾的内政部公布说,他们查扣了四百二十三万件出版品。
你在描绘一个黯淡压抑的社会,一个愚昧无知的乡村,一段浪费的青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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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那么简单,安德烈。
对那里头的许多人,尤其是有个性有思想的个人,譬如雷震、譬如殷海光──你以后会知道他们是谁,生活是抑郁的,人生是浪费的。可是整个社会,如果历史拉长来看,却是在抑郁中逐渐成熟,在浪费中逐渐累积能量。因为,经验过压迫的人更认识自由的脆弱,更珍惜自由的难得。你没发现,经过纳粹历史的德国人就比一向和平的瑞士人深沉一点吗?
那个“愚昧无知”的乡村对于我,是剥夺还是给予?安德烈,十八岁离开了渔村,三十年之后我才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明白了我和这个渔村的关系。
离开了渔村,走到世界的天涯海角,在往后的悠悠岁月里,我面对黑白价值的颠倒,观看权力的更迭,目睹帝国的瓦解、围墙的崩塌,更参与决定城邦的兴衰。当事情被颠覆、被渗透、被“现代化”、被“后现代化”、被复杂或操弄到真假不辨、是非难分的地步时,我会想到渔村里的人:在后台把婴儿搂在怀里偷偷喂奶的歌仔戏花旦、把女儿卖到“菜店”的阿婆、隔壁那死在海上不见尸骨的渔民、老是多给一块糖的杂货店老板、骑车出去为孩子借学费而被火车撞死的乡下警察、每天黄昏到海滩上去看一眼大陆的老兵、笑得特别开畅却又哭得特别伤心的阿美族女人……这些人,以最原始最真实的面貌存在我心理,使我清醒,彷佛是锚,牢牢定住我的价值。
是的,安德烈,那“愚昧无知”的渔村,确实没有给我知识,但是给了我一种能力,悲悯的能力,同情的能力,使得我在日后面对权力的傲慢、*的伪装和种种时代的虚假时,虽然艰难却仍旧得以穿透,看见文明的核心关怀所在。你懂的,是吧?
同时我看见自己的缺陷。十八岁时所不知道的高速公路、下水道、环境保护、政府责任、政治自由等等,都不难补课。但是生活的艺术,这其中□□括品味,是补不来的。音乐、美术,在我身上仍旧属于知识范围,不属于内在涵养。生活的美,在我身上是个要时时提醒自己去保持的东西,就像一串不能遗忘的钥匙,一盆必须每天浇水的心爱植物,但是生活艺术,应该是一种内化的气质,像呼吸,像不自觉的举手投足。我强烈地感觉自己对生活艺术的笨拙;渔村的贫乏,使我有美的贫乏,而有知识没有美,犹如大海里没有热带鱼。
而你们这一代,安德烈,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网络让你们拥有广泛的知识,社会富裕使你们习惯物质的追求和享受,艺术和美的熏陶、唾手可得。十八岁的你们会讨论美国入侵伊拉克的正义问题,你们熟悉每一种时尚品牌和汽车款式,你们可能听过莫扎特的“魔笛”、看过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去过纽约的百老汇、欣赏过台北的“水月”也去过大英博物馆和梵谛冈教堂。你们生活的城市里,有自己的音乐厅、图书馆、美术馆、画廊、报纸、游泳池,自己的艺术节、音乐节、电影节……
你们简直就是大海里鲜艳多姿的热带鱼啊。但是我思索的是:在你们这样的环境中成长──你知道,台湾的年轻人所票选出来的羡慕效法对象大多是有钱的企业家和有权的政治人物,你们这一代“定锚”的价值会是什么?终极的关怀会是什么?你,和那个甘肃来的疲惫的少女之间,有没有一种关联?我的安德烈,你认为美丽的热带鱼游泳也要有方向吗,或者,你要挑衅地说,这是一个无谓的问题,因为热带鱼为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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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