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希望那边有人自己去做,自己去想,自己去觉得。知道了前因后果,所有的历史渊源,知道了自己与先人,到底付出怎样的代价,依旧能够让一位位在世剑修,哪怕心怀怨气,委屈,愤怒,依旧出剑,人与剑,皆往南去,死则死矣。”
老人伸出一只手掌,缓缓抬高,“人间灯火,先有一粒,一生二,二生三,三起璀璨星河一大片。”
左右摇头道:“晚了,输了。”
陈清都笑道:“左右啊,你这就不如你的小师弟了,明知虽无大用,难改既定结局,依旧耐心为之。”
左右沉默不言。
陈清都笑问道:“四次了?”
左右说道:“没有。”
陈清都点头道:“那我就不打你了,给你留点面子,省得以后为自己小师弟传授剑术,不自在。”
左右说道:“现在就有四次了。”
陈清都双手负后,走了,只撂下一句话,“比你跟你聊天,我还是喜欢听陈平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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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中,陈平安散步到斩龙台那边,宁姚还在修行,陈平安就走到了演武场上,散步而已,绕圈而行,在即将圆满之际,脚步稍稍偏移,然后画出更大的一个圆。
不知何时,宁姚已经来到他身边,陈平安也不奇怪。
纳兰夜行的潜行隐匿,宁姚早就学会了。
宁姚这么多年,所炼之物,可不是那把品秩极高的先天本命飞剑,而是另有其它。
可宁姚哪怕只是祭出本命飞剑而已,就足够让她稳杀庞元济、齐狩等人。
这是先前陈平安与宁姚闲聊,她随口说的,说的时候,轻描淡写,自然而然,不过她盯着陈平安。
当时陈平安刚想要伸手放在她的手背上,便悄悄收回了手,然后笑呵呵抬手,扇了扇清风。
两人散步走上凉亭。
陈平安盘腿坐在宁姚身边。
宁姚继续白天的那个话题,“王宗屏这一代,最早大概凑出了十人,与我们相比,无论是人数,还是修道资质,都逊色太多。其中原本会以米荃的大道成就最高,可惜米荃出城第一战便死了,如今只剩下三人,除了王宗屏受伤太重,被敌我两位仙人境修士大战殃及,一直停滞在元婴瓶颈上,寸步不前多年,还有王微与苏雍,苏雍的先天资质,其实比当年垫底的王宗屏更好,但是剑心不够牢固清澈,大战都参加了,却是有意小打小闹,不敢忘我搏命,总以为安静修行,活到百岁,便能一步步稳稳当当跻身上五境,再来倾力厮杀,结果在剑气长城最为凶险的破元婴瓶颈一役,苏雍不但没能跻身玉璞,反而被天地剑意排斥,直接跌境,沦为一个丹室稀烂、八面漏风的金丹剑修,沉寂多年,终年厮混在市井巷弄,成了个赌棍酒鬼,赖账无数,活得比过街老鼠都不如,齐狩之流,年少时最喜好请那苏雍喝酒,苏雍只要能喝上酒,也无所谓被视为笑谈,活得半人不鬼,等到齐狩他们境界越来越高,觉得笑话苏雍也没意思的时候,苏雍就做些往来于城池和海市蜃楼的跑腿,挣小钱,就买酒,挣了大钱,便赌博。”
这些事情,还是她临时抱佛脚,与白嬷嬷打听来的。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这苏雍会不会对整座剑气长城心怀怨怼?”
宁姚想了想,摇头道:“应该不会,阿良离开剑气长城的前几年,无论是喝酒还是坐庄,身边经常跟着苏雍。”
陈平安点点头,“唯独王微,已经是剑仙了,早年是金丹剑修的时候,就成了齐家的末等供奉,在二十年前,成功跻身上五境,就自己开府,娶了一位大姓女子作为道侣,也算人生圆满。我在酒铺那边听人闲聊,好像王微后来者居上,可以成为剑仙,比较出人意料。”
宁姚说道:“王微确实不太起眼,九十岁左右,跻身上五境,在浩然天下,当然罕见,但是在我们这边,他王微作为活下来的玉璞境剑修,自然而然成了早年十余人的领头羊,就很容易被拿来做对比,王微与更早一代相比,实在是太过一般,若是与我们这一辈比较,别说是庞元济、齐狩和高野侯,不太瞧得起当了剑仙也喜欢低头哈腰的王微,便是三秋晏胖子他们,也看不上他。”
宁姚轻声道:“只不过在剑气长城,无论是什么境界的剑修,能够活着,就是最大的本事。死了,天才也好,剑仙也罢,又算什么。哪怕是我们这些年轻剑修,今天饮酒,笑话那赵雍落魄,王微不够剑仙,兴许下一次大战过后,王微与朋友喝酒,谈及某些年轻人,便是在说故人了。”
到了斩龙台凉亭,宁姚突然问道:“给我一壶酒。”
陈平安抽手出袖,递过去一壶自家酒铺的竹海洞天酒,宁姚喝着酒,“小董爷爷,那才是真正的天才,洞府境上城头,观海境下城头,龙门境已经斩杀同境妖物十数头,金丹妖物三头,得了一个剑疯子的绰号,后来独自离开剑气长城,去蛮荒天下磨砺剑意,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上五境剑修,此后大战,杀妖无数,当时小董爷爷被誉为最有希望成为飞升境剑仙的年轻人。”
董观瀑,勾结大妖,事情败露后,群情激愤,不等隐官大人出手,就被老大剑仙陈清都亲手一剑斩杀。
当时陈平安就在城头上,亲眼见到那一幕。
宁姚喝着酒,“在小董爷爷死后没多久,就有一种说法,说是当年我在海市蜃楼被刺杀,正是小董爷爷亲手布局。”
宁姚笑了笑,“我是不信的,只不过有人嚼舌头,我也拦不住。”
陈平安问道:“不谈真相,听了这些话,会不会伤心?”
宁姚摇头道:“没什么好伤心的。”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好,不然我近期除了去城头练剑,就不出门了。”
宁姚疑惑道:“除了绿端那丫头被人刺杀之外,还有事要发生?”
陈平安笑道:“肯定的。有人打算试一试我的成色,同时尽可能孤立宁府。说来说去,还是想要尽可能要你分心,拖住你的破境。以前没机会,出了海市蜃楼那档子事,董观瀑一事,又惹来了老大剑仙的亲自出剑,谁都不敢对宁府明着出招。现在我来了,就有了切入口。”
宁姚问道:“怎么感觉你半点不烦这些?我其实会烦,只是知道烦也无用,便不去管,想也不多想半点。”
陈平安伸手去讨要酒壶,宁姚下意识就要递过去,结果很快就瞪了一眼陈平安。
陈平安没能得逞,便继续双手笼袖,“外乡人陈平安的成色如何,无非修为与人心两事。纯粹武夫的拳头如何,任毅,溥瑜,齐狩,庞元济,已经帮我证明过。至于人心,一在高处,一在低处,对方如果善于谋划,就都会试探,比如一旦郭竹酒被刺杀,宁府与郭稼剑仙坐镇的郭家,就要彻底疏远,这与郭稼剑仙如何深明大义,都没关系了,郭家上下,早已人人心中有根刺。当然,如今小姑娘没事,就两说了。人心低处如何勘验,很简单,死个陋巷孩子,叠嶂的酒铺生意,很快就要黄了,我也不会去那边当说书先生了,去了,也注定没人会听我说那些山水故事。杀郭竹酒,还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杀一个市井孩子,谁在意?可我若是不在意,剑气长城的那么多剑修,会如何看我陈平安?我若在意,又该如何在意才算在意?”
宁姚听得愁眉不展。
听听,白嬷嬷说得就不对,这家伙明明就是算无遗策,什么都想到了。
陈平安笑道:“愁什么,我都想到了,那他们机会就小了。只不过有些事情,就算想到,也只能等着对方出招。”
宁姚问道:“比如?”
“比如大肆宣扬我是那文圣弟子,左右师弟,这些还好,挠痒而已,剑气长城的剑修,更多还是认实打实的修为。”
陈平安说道:“又比如某位没有根脚的年轻剑修,当着我面,醉后说酒话,将宁府旧事重提,多半言语不会太极端,否则就太不占理,只会引起公愤,说不得喝酒的客人都要帮忙出手,所以对方措辞如何,得打好腹稿,好好酝酿其中火候,既能惹我震怒出手,也不算他挑拨是非,纯粹是有感而发,仗义执言。最后我一拳下去,打不打死他,事后都是亏本买卖。年轻气盛不长久,城府太深非剑修。”
宁姚想了想,“那我们以后就少去叠嶂酒铺那边?你只是往返于城头和宁府,总不会有人刻意拦阻,那就太痕迹明显了。剑气长城剑修多,傻子不多。”
陈平安摇头道:“得去。”
宁姚有些想不明白。
“账房先生喜欢打算盘,但是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会一天到晚坐在柜台后边算计盈亏。我是谁?过惯了一无所有的生活,这都多少年了,还怕这些?”
陈平安站起身,眺望那座演武场,缓缓道:“你听了那么多年的混帐话,我也想亲耳听一听。你之前不愿意搭理他们,也就罢了,如今我在你身边,还敢有人心怀叵测,自己找上门来,我这要是还不直接一拳下去,难道还要请他喝酒?”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肯定就是随手一拳的事情,因为对方境界不能高,一定比任毅还不如,高了,就不会有人同情。”
宁姚问道:“什么时候去铺子那边?”
这就是宁姚的性情。
陈平安半点不奇怪。
当年在小镇那边,即便撇开喜欢不说,宁姚的行事风格,对陈平安的影响,其实很大。
其中那句“大道不该如此小”,是一事,这让以后走出骊珠洞天的陈平安,再去看待山上修行,便从未真正仰头去看待山上神仙。
而宁姚行事的干脆利落,尤其是那种“事已至此,该如何做”才是首要事的态度,陈平安记忆深刻。
有了这份澄澈通明的心态,才能够真正不怕意料之外的千百麻烦,万事临头,解决而已。
陈平安转头笑道:“等我养好伤,顺便让对方好好谋划谋划,说实话,很多时候,我都替敌人着急,恨不得亲自教他们如何出招,才能利益最大化,同时还能最恶心人。”
宁姚默不作声。
陈平安坐在她身边,轻声道:“不要觉得我陌生,我从来如此,可就像之前与你说的,唯独一件事,我从不多想。这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只是真心话。”
宁姚轻声道:“如果不是喜欢我,如果你不来这里,就没有这么多事,你可以过得更好,你甚至可以等到未来成为剑仙了,再来找我,我一样会等你。”
白嬷嬷说得对,要做宁姚自己,也要相信陈平安,积攒了心里话,就与他说,有一句说一句,不用管有无道理,反正他是最讲道理的人,那就不会担心双方没得聊天。
陈平安却没有与宁姚说什么,只是取出当年在倒悬山离别之际,宁姚赠送的小小斩龙台,正反篆刻有“宁姚”、“天真”,陈平安低头看着宁姚二字,双指并拢弯曲,轻轻敲击那个名字,瞪大眼睛,一边打一边骂道:“你谁啊,胆儿这么肥,本事还这么大,都快伤心死我了,你再这样不懂事,以后我就要假装不理你了啊……”
宁姚侧过身,趴在栏杆上,笑眯起眼,睫毛微颤。
皎皎月光,为她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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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许久没有露面的酒铺二掌柜,难得现身饮酒,不与客人抢酒桌位置,陪着一些熟脸的剑修蹲在一旁喝酒,一手酒碗,一手持筷,身前地面上,搁着一只装着晏家铺子酱菜的小碟,人人如此,没什么丢人的。按照二掌柜的说法,大丈夫剑仙,顶天立地,菜碟搁在地上咋了,这就叫剑修的平易近人,剑仙的不拘小节。你去别处酒水贼贵的大酒楼喝酒试试看,有这机会吗?你将碗碟搁地上试试看?就算店伙计不拦着,旁边酒客不说什么,但肯定要惹来白眼不是?在咱们这儿,能有这种糟心事?那是绝对没有的。
来此买酒喝酒的剑修,尤其是那些比较囊中羞涩的酒鬼,觉得极有道理啊。
今天尚无剑仙来饮酒,陈平安小口喝酒,笑着与两旁相熟剑修闲聊。
突然有一个生面孔的年轻人,醉酒起身,端着酒碗,晃晃悠悠,来到陈平安身边,打着酒嗝,醉眼朦胧道:“你就是那宁府女婿陈平安?”
陈平安笑着点头。
那人刚要说话,陈平安抬起手,手中两根筷子轻轻磕碰一下,叠嶂板着脸跑去铺子里边,拿了一张纸出来。
那人不管这些,继续说道:“你配得上宁姚吗?我看不配,赢了庞元济四人又如何,你还是配不上宁姚。但是你运气好,配得上宁府,知道为什么吗?”
陈平安夹了一筷子酱菜,然后抬起酒壶,指了指自己身后。
叠嶂抖开那张纸,上边写着一句话,“今日与我谈及宁府旧事者,且喝罚酒,无需花钱。”
当下酒铺所有酒客数十人,都开始屏气凝神,有些不再饮酒吃菜,有些动作稍慢而已,依旧夹菜佐酒。
那人不管不顾,喝了一大口酒,白碗洒出酒水不少,眼眶布满血丝,怒道:“剑气长城差点没了,隐官大人亲自打头阵,对方大妖直接避战,此后生死,我们皆赢,一路连胜,只差一场,只差一场,那些蛮荒天下最能打的畜生大妖,就要干瞪眼,你们宁府两位神仙眷侣的大剑仙倒好,真是对方那帮畜生,缺什么宁府两位大剑仙就合起伙来送什么……蛮荒天下的妖族不要脸,输了还要攻城,但是我们剑气长城,要脸!若不是我们最后一场赢了,这剑气长城,你陈平安还来个屁,耍个屁的威风!好家伙,文圣弟子对吧,左右的小师弟,是不是?知不知道倒悬山敬剑阁,前些年为何独独不挂两位剑仙的挂像?你是宁府姑爷,是一等一的天之骄子,不然你来说说看?”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轻轻将筷子放在菜碟上。
叠嶂丢了那张纸,从袖中再取出一张,猛然抖开,“谈论宁姚父母者,吃我一拳,求饶无用。”
那人斜瞥一眼,哈哈大笑道:“不愧是文圣一脉的读书人,真是学问大,连这都猜到了?怎么,要一拳打死我?”
那人抬起手臂,狠狠将酒碗摔了个粉碎,“吃你宁府的酒水,我都嫌恶心!”
陈平安手持犹有大半酒水的白碗,缓缓起身。
那个年轻人伸长脖子,指了指自己脑袋,“来,给我一拳,有本事就朝这里打。”
他讥笑道:“不知道两次来剑气长城,都凑巧在那大战间隙,是不是也是早早被文圣弟子猜到了?反正都是本事,打赢了四场架,再打死我这个观海境剑修,怎么就不是本事了?去那城头做做样子,练练拳,不是陈平安不想杀妖,是妖族见了陈平安,不敢来攻城嘛?我看你的本事都快要比所有剑仙加在一起,还要大了,你说是不是啊,陈平安?!”
陈平安瞥了眼地上的白碗碎片。
那个年轻剑修瞪大眼睛,“酒水钱?我有,老子去过城头一次,去过南边一次,挣的钱是不多,但是买你几碗破烂酒水,足够!”
他就要去袖子里边掏神仙钱,突然听到那个身穿青衫的家伙说道:“这碗酒水钱,不用你给。”
这位观海境剑修哈哈大笑,笃定那人不敢出拳,便要再说几句。
只是一瞬间。
这位年轻剑修的脑袋就被一拳。
打得他直接身形倒转,脑袋朝地,双腿朝天,当场毙命,瘫软在地,不但如此,还魂魄皆碎,死得不能再死了。
陈平安左手持碗,右手指了指那具尸体,微笑道:“你替妖族,欠了一碗酒水钱,下一场南边大战,蛮荒天下得还我陈平安!”
陈平安高高举起手中酒碗,环顾四周,大笑道:“小杯大碗几两酒,喝尽人间腌臜事!诸位未来剑仙,南下城头之前,谁愿与我陈平安共饮?!”
在座酒客,与那些蹲着的剑修,有人率先站起,便人人站起。
皆持杯碗满酒起身。
陈平安举目远方,朗声道:“我剑气长城!有剑仙只恨杀敌不够者,亦可饮酒!”
今日剑气长城上下,饮酒剑修剑仙尤其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