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真冷!
这是苏亦到了长春以后,最为真切的感觉。
唯一遗憾的是,没有见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风光,因为没有下雪。
好在入住的南湖宾馆,景观优美,建筑奇特,充满了年代感。
当然年代感,也只是相对苏亦的认知来说的,实际上,南湖宾馆58年建馆,到现在也就20年的时间,在这个年代还属于豪华建筑物,是省城国宾馆,规格极高,普通人根本就没有资格入住,中式园林配上西式别墅,洋气得不行。
只是天气太冷了,他也没有乱跑,再加上他被临时征用成为会务人员,也没法瞎跑,只能窝在酒店大厅做接待工作。
好端端的,他从bJ跑到长春,还入住这种高规格的国宾馆,到底要干啥呢?
自然是过来蹭学术会议的,还不是跟导师宿白先生,而是跟高铭、邹恒两位先生。
对于大部分学生来说,蹭学术会议,就是最好的刷脸机会。
苏亦这一次,也不例外。
那么这一次会议,为什么宿白先生没有过来,是他忙吗?
也不是。
主要是专业不对口,这是吉大牵头举办的古文字学会成立暨第一次学术研讨会,并不属于宿先生的研究方向。
十年后,国内第一个成立的民间学术团体,规格很高,学界的很多老前辈都出席会议。
北大考古专业这边,高铭先生是研究古文字的,自然会受到邀请,而邹恒先生则是北大商周考古的权威,研究古文字,研究甲骨文,殷周青铜器铭文,他肯定不能缺席。
实际上,这一次活动,国内古文字学术圈,稍微有点名头的学者都受到邀请了,除了身体原因无法出席会议的学者,基本上,能来的都来了。
比如北大,除了高铭、邹恒两位先生,中文系的朱德熙、裘锡圭两位先生也受到邀请。
北大的几位先生,对这次会议也极为重视。
都是同一个单位的熟人,四位先生结伴同行,此外,还有裘锡圭先生的研究生李家浩,外加上一个蹭会议的苏亦。
所以说,苏亦也不是独苗。
凭啥,他能成为历史系的独苗跟随着四位先生蹭学术会议?
这主要是高铭、跟邹恒两位先生力荐的结果。
他俩因为职称的关系,今年都没能招研究生,而,中文系这边却多了一个李家浩,历史系这边也不能输啊。
因此,他就成为历史系的代表了。
其实,除了裘锡圭先生外,朱德熙先生也招收研究生,不过,他的几位研究生都是言语学方面的,并不非古文字学方向,因此,裘先生才带上李家浩。
历史系这边一看,你们都有研究生了,我们这边也要有,于是,苏亦就成为代表了。
机会太难得了,几位先生都不想他错过这次长见识的机会。
谁让他高铭先生心心念念要提携后背,而邹恒先生还打算让他成为助教呢。
再加上,他这段时间过于不务正业,而冬天,北方又没法做考古发掘,想要安排他去工地实习都没有机会。
其实,他这段时间表现还不错,上一次带大家做中轴线实地勘查实践,邀请徐苹方先生过来做报告的时候,没少夸奖他,高铭先生提议要带他参加会议的时候,宿白先生也没有阻拦,甚至苏秉琦先生还说,让他多出去见识一下世面是好事,于是,他成功混入古文字的队伍。
实际上,在北大出发的时候,遇见朱德熙、裘锡圭两位先生,苏亦的脸色就有些古怪。
他也不是意外这两位先生会一起受到学会邀请,因为,在北大,他们仨一起受邀参加古文字的学术会议,是极为正常的现象。
比如,再过几年,香港召开的某次学术会议,就是朱高两位先生恩怨的开始。
此时的高铭先生怎么也不会想到在未来的岁月里面,会跟朱先生有那么多恩怨情仇。甚至会因为这些事,影响到他职称以及博导资格的评选。
因此,看着两位先生从北大出发,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场景,苏亦只能感慨,时间的伟力真强大。
他们是提前一天到达长春。
车子距离宾馆,也不远,就几公里的距离,也不需要主办方接送,他们六人自己乘坐长春着名的有轨电车直达南湖宾馆。
这一次研讨会,可以说是十年以后,国内古文字学界一次空前盛会,熟人太多了,几位先生办理好入住手续以后就开始各种串门拜访老前辈老熟人。
苏亦也跟随着高铭先生各种拜码头,混脸熟。
奈何,他年纪太小,辈分也小,各位老先生除对他各种勉励之外,也没法跟他忆苦思甜,混在各位大佬身边,过了最开始遇见学术老前辈的兴奋之后,他就开始无聊起来了。
吉大这边只能安排研究生过来接待他。
巧合的是,于省吾先生有一个叫吴镇武的研究生跟他的情况差不多。
这个差不多,并非说说而已。
对方年纪也不大,今年也就21岁,而且也没读本科,直接考研究生。
因此,在第一天拜访于老的时候,对方就让吴镇武接待他,嗯,也就是带着他玩。
于是,刚到长春的第一天,他就跟吴镇武他们几个研究生一起成为会议的临时工作人员了。
他负责与会人员的签到工作,在南湖宾馆的主楼大厅签到桌上,看着名字越来越多的本子,他都乐傻了。
其他人不说,光张政烺、胡厚宣、李学勤、裘锡圭四位先生的亲笔签名,让足够他炫耀一辈子了。
见到他这副摸样,吴镇武只觉得好笑,“你个家伙,仅仅是张先生跟李先生他们的签名你就乐成这样,要是一会启功先生的亲笔签名,你不是要乐疯了?”
“啊?”苏亦意外不已,“启功先生也参加会议?”
吴镇武也意外,“你不知道?”
苏亦摇头,“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啊。”
吴镇武笑,“你现在知道了。”
苏亦也笑了。
启功先生竟然参加古文字的学术会议,倒是他想不到的。
这情况确实没有人告诉他。
这年头的会议准备有点粗糙,与会者可没有人手一份的会议流程手册。
再说他一个编外的蹭会人员,不知道这情况也不奇怪。
看出来他心动,吴镇武继续说,“启功先生可是领导小组成员,一会忙完了,我们一起去拜访先生。”
说完,露出一个你懂的眼色,显然,这家伙也心动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
因为第一次举办这种大型的学术活动,主办方多少有些缺乏经验。
作为一个前世经常蹭会的学术油子,苏亦对这些流程不要太熟悉。
成为主办方临时工作人员以后,他也在力所能及的小事上查缺补漏。
当然,他能做的事情也不多。
比如,闲着无聊的时候,拉着吴镇武编撰了一份会议手册。
敲定好与会人员名单以及会议流程,再弄手抄版。
然后,晚上他们几个研究生就借着送会议手册的名义敲门启功先生的房门。
启功先生的再书法方面的自然声名远扬,然而,这一次会议是古文字学界的主场,并不是书画艺术交流,他被邀请过来,也是因为他在碑文方面的研究造诣而非书法造诣。
因此,参会的各位先生心思自然不在他的身上,或者说不在他的书法墨宝上,十年过去,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学界盛会,大家的心思都在讨论学术成果上,也没有哪位先生把心思花在跟启动先生求墨宝上。
于是,就便宜苏亦他们这些小辈了。
作为古文字学界泰斗,于省吾恢复高考以后的首届研究生都招了不少人,加上吴镇武一共有五人,在考古界,招收学生的人数跟宿白先生旗鼓相当,这在古文字学界也是独一份。
除了吴镇武外,其他四人年纪都偏大,其中两位都35岁了,跟姚华山差不多。
但四人当中,吴镇武年纪小,比较活跃,因此,也是他带着苏亦过来敲门启功先生的房门。
把会议手册送后,他们俩挤眉弄眼,老先生就知道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了,问明来意之后,启动先生笑道,“这一次来的都是大脑袋壳的人,你们两个小家伙不去找他们,却来找我,本末倒置了吧?”
他口中的大脑袋壳的人,就是其他学问大的老前辈。
能够看得懂甲骨文这样的天书的老前辈,可不就是一个个都是脑容量都异于常人的大脑袋壳的人。
苏亦自然不能说,其他先生的签名的都被他收入囊中,只能说道,“我们对先生仰慕已久,难得有机会遇见先生,不想遗憾终身。”
得,遗憾终身这样的词汇都整出来了。
启功先生也扛不住了。
又见到他年纪小,有些疑惑,刚想说点什么,旁边的吴镇武助攻就来了。
“先生,苏亦是新会人,是援庵先生的小老乡,因此,听到先生也参加会议的时候,就激动得不行。”
有了吴镇武的帮腔,苏亦接下来的开场白就更加顺利成章了。
“我爷爷是美术老师,酷好书法,尤其推崇援庵先生的书法,也时常跟我讲援庵先生跟元白先生您的故事,再加上,我到北大读书以后,也经常听刘乃和先生的课,只是有些遗憾,今年您没有给我们开课,不然……”
“原来你这个小家伙是北大的。”启动先生说完,又问,“你是谁的弟子?”
苏亦赶紧自报家门,“今年跟随着季庚师学习佛教考古。”
启功先生听到这里,又有些疑惑了,“不对啊,你个小家伙研究佛教考古,跑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苏亦坦白,“我是跟高铭、邹恒两位先生过来的,主要是年纪太小,几位先生觉得应该带我过来见识一下世面。”
旁边的吴镇武察觉气氛不对,赶紧解释,“苏亦这段时间都跟随着高铭先生学习古文字,再加上家学渊源,并不是外行。”
启功先生却笑道,“别担心,你个小家伙能够花心思在古文字上,是学界之幸,我们这些老家伙巴不得后继有人,把这门学问发扬光大。”
勉励完苏亦几句,看着旁边急得不行吴镇武,老先生笑道,“刷,今晚就刷!找个安静的房间,到时候,你们别忘了找印泥来。”
他口中的刷,自然是刷书。
是借用《海岳名言》里面关于米芾“臣书刷字”的典故。
文章里面还借用米芾之口评说,“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
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也从这里面看出来米芾的性情。
老先生借用这个典故,自然也是一个秒人。
实际上,看过老先生晚年的讲座视频都觉得这是一个可爱的胖老头。
晚上,苏亦跟吴镇武师兄弟五人,如约而至。
启功先生的客房,来访者众多,并不安静,于是,他们找酒店的管理人员以提前布置会议室的名义拿了会议室的钥匙。
研墨,苏亦是专业的。
之前在广美,他就帮过师爷关山月先生研研墨,现在有机会给启功先生研墨,谁都不能跟他挣。
他一边研磨,启动先生一边问,“你们想要什么内容?”
众人纷纷摇头,“元白先生写什么,我们就要什么。”
不曾想老先生较真,“可不行,必须是你们喜欢的。”
一时之间,众人还真没反应过来要啥。
苏亦也是一样。
能求到字,已经很满足了。
哪里还有什么要求。
启动先生提供免费定制,想都不敢想啊。
于是,他有些鸡贼地望向汤余惠,“要不汤师兄先来?”
死道友不死贫道。
有苏亦抛砖引玉,吴镇武几人也纷纷说汤师兄先来,表面上是对师兄的尊敬,实际上都没想好要求啥字。
汤师兄没法子,硬着头皮说道,“要不,先生给我写一首陆游的《冬夜读书示子聿》吧。”
启动先生笑,“行,劝学篇,也算是应景!”
于是,着名的诗句“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跃然纸上。
汤师兄过后,大家都望向何师兄。
何师兄思路被限制了,竟然学着汤师兄,“先生给我一首孟郊的《劝学》可行?”
自然没有问题。
“……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
这首更加直白。
接着是曹师兄,为了不歪楼,曹师兄也是劝学篇诗句,他的是朱熹的《劝学诗\/偶成》。
“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到黄师兄的时候,也没有办法离题,还是劝学诗。
是颜真卿的“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轮到吴镇武的时候,这家伙都后悔不已。
因为一时半会,他也想不起来,劝学诗还有哪一首了。
苏亦见状笑道,“书中自有黄金屋!”
有了这一提示,他直拍脑门,“对啊,赵恒的《劝学诗》……男儿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读六经。”
最后所有人都望向苏亦。
容易想到的诗歌,前面都差不多给掏出来了,大家都好奇他会选哪一首。
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也是古诗词存量的小比拼。
谁最慢谁最难。
苏亦承认自己知道的劝学诗都被用完了,只好另辟蹊径。
“碧山学士焚银鱼,白马却走深岩居。古人己用三冬足,年少今开万卷余。晴云满户团倾盖,秋水浮阶溜决渠。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
没错,就是杜甫的《柏学士茅屋》,尤其是最后一句,尤为应景。
这个环节,大家表现的都不错。
启功先生都挺满意。
他写完最后的诗歌以后,又给大家一人写一首他的自作诗。
熟知的启功先生书法的人,都知道他的自作诗多不胜数。
水平嘛,只能说书法水准相当高。
这晚,启功先生心情极好,在会议室的长桌上,弓着身子泼墨挥毫,好不快哉。
一气呵成,连写十二张条幅跟一对楹联。
苏亦跟吴镇武师兄弟五人,一人两幅。剩下一幅,大家都让了苏亦。
因为楹联的内容恰好是陈垣先生自题的“百年史学推瓯北,万首诗篇爱剑南。”
瓯北是清代学人赵翼的称号,而剑南则是陆游的《剑南诗稿》,因此,剑南也指陆游。
作为陈垣先生的小老乡,这幅指向性如此直白的楹联,吴镇武五人都不好意思跟他抢。
这也让苏亦成为今晚最大的赢家。
有趣的是,给他们六人的题写的书贴,除日期“一九七八年冬”,给他们题字的时候,还给他们的名字后面添上“同志斧正”四个字。
看着请字帖上,“苏亦同志斧正”几个字,苏亦就觉得好玩。
然而,事情到了最后并没有完。
因为还没有盖章,文化人要说钤印。
看着老先生很自然的从衣兜里掏出的是两方透明的印章,众人的眼睛都直了。
吴镇武惊叹,“水晶石印章?”
启功先生笑个不停,“想啥呢,就是有机玻璃。”
吴镇武下意识问道,“不是应该用印章石石制印章吗?”
老先生猜到他会有这一问,立即发出爽朗的笑声,“我常被人叫去写字,石头的揣在身上多沉啊!有机玻璃轻嘛,你看盖出来不是也很好吗?”
其实很好,而且,还很时尚。
如此接地气的方式,却让众人感慨不已。
尤其是苏亦,他也没有想到老先生如此洒脱。
宿白先生也好篆刻。
后来还出版了《宿白印谱》,作为弟子,苏亦也不是对篆刻啥都不懂的小白。
一想到印章,大家先入为主的就是西泠印社,想到各种印章石,哪里会想到启功先生会如此取巧,竟然用有机玻璃来雕刻印章。
完全刷新了众人的认知。
估计,国内的大书法家,毫无避讳的当着众人的面,使用有机玻璃印章的,大概也只有启先生一人。
而且,你还不能说老先生敷衍。
因为他所用的那两方篆书有机玻璃印章也确实刻得很有韵味,一看就是金石大家出品。
至于出自何人之手,老先生没说,他们也不好意思问。
无边款,没法猜测,不然,苏亦都想求同款印章了。
好吧,这事,想想就好。
这一晚,老少皆欢。
他们六人个研究生,陪着老先生舞文弄墨,接着品茗畅谈,一夜就过去了。
第二天,会议正式开始。
在南湖宾馆主楼的会议厅内,六十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学者齐聚一堂,成立正式开幕。
于这场盛会而言,苏亦是一个参与者,也是一个历史的见证者。
十年过后,于学术界而言,为什么是古文字学界能够如此快速成立学术研究会?而不是其他专业领域呢?
一开始,苏亦也搞不明白。
路上,听高铭先生他们闲聊,才得知明白缘由。
非要总结的话,就是恰好赶上了。
因此,高铭先生还调侃道,“这是祖宗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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