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为即便留美归来的李潇白、在国民党中央大学念过法学的孟桓仁犯了事,大学生亦并不都是坏人,尤其是解放后上大学的。
“那田兴菊的对象怎么说?”周八斤不愿就这样被驳倒,挠了一会脑袋,找出了一个相反的例子。
众人一时间无话可说了。
“就是吧。”周八斤不无得意地说。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有道理,他又举出了一个自认为很有说服力的例子:“郝治国不是解放后上的大学吗?他也被遣送回来了。”
“这你可没搞清楚,”听他提到郝家老大,马上有人反驳道:“郝治国是因为患神经衰弱回来休养的,他还在原单位拿工资。”
听知情人这样说,这会轮到周八斤无语了。不过,他可不愿就这样认输,故此强词夺理地说道:“反正读大学不见得是好事。”
“你是自己吃不到葡萄才说葡萄酸吧?”听他这样说,人丛中马上便有人嘲讽起来。
闻听此言,众人哈哈大笑了。
“你——”周八斤非常生气了,可又辩解不得,生生将一张马脸涨得通红。
“话也不全是像你们说的吧,”就在周八斤非常尴尬的当口,冷不丁,一个不同的声音从角落里飚了过来:“周八斤没读大学,不是他不会读,是经济条件差没法读。就算他不是大学生,也能当工人。工人是什么,是领导阶级!”
嚯,这是谁呀?众人循声望去,发现是先前在供销社做合同工、因手脚不干净被解除用工关系的魏五六。
“看什么看?”看到大家投向魏五六的眼光甚为不屑,一直和他站在一起的一个皮肤黝黑、骨骼粗大的中年男子为之不平了,“老魏说错了吗?这个国家说到底还是要靠我们做工的。”
靠你们,你谁呀?众人被这大话震住了。但当他们发现说这话的原来是以收荒货为生、总是看着一整个世界不顺眼的秦得利时,不由得又哈哈大笑起来。那潜台词分明是,说什么国家要靠你们,衙后街你们都难得混下去哩!
对话显然进行不下去了。笑过一气后,人们有的摇头,有的啧舌,四下散去。
看着这般模样,周八斤、魏五六、秦得利等很是生气了。尤其是周八斤,非常恼火街坊们狗眼看人低,不将他的话当回事。但他不知道,他所说的那些话,街坊们虽不爱听,衙后街最有文化也是他多少有点敬重的人民小学校长岑华年却听进了耳里,尽管说话者周八斤是在人民小学就读过的极少几个因表现、成绩太差没能毕业的学生之一。
刚才周八斤和街坊们议论的时候,岑华年正好由学校下班回家。他平素极少参加巷议,这倒不是他清高,而是在于打小父亲岑石磊就告诫他,流言不听,闲话少说。但这次,他却在众人的议论中放慢了脚步。他没料到衙后街这回被遣送来了这么多人,而且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由被遣送回衙后街的李潇白、孟桓仁等人,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解放以来自己在历次运动中的遭遇,尤其是“四清”以后,姚显贤仍和他过不去,处处和他较劲,不能不使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觉得有点压抑,尽管他怀疑自己这样想问题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
“爸爸!”
一个稚嫩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
岑华年转过头来,发现是小女儿丽敏,正站在前边向他招着手。
岑华年走了过去,非常慈爱地抚了抚她的脑袋。虽然一刻之前他还心绪不宁,但看着小女儿那可爱的脸庞时,马上便被舐犊之情给替代了。
“江妈妈到家里来了,说是居委会有事找,妈妈要我去学校叫你。”岑丽敏出门没多远就看见父亲,很是高兴。
今天早上还见了面,怎么没听她说起?岑华年觉得有点奇怪。但当他随着丽敏走进院子的时候,发现江一贞果然坐在堂屋里,和文淑说着什么。
“岑校长回来了。”看到岑华年走进来,江一贞从座椅上站起来。
“你坐你坐。”岑华年将手中的提包交给郑文淑。
“不好意思,又要麻烦你了。”江一贞未曾开口便先表歉意。
“没关系,只要做得到。”岑华年一口应承。
“是这样的,听说你们的新教室很快要开工,闵主任说想请您将小工包给我们居委会。”江一贞见状,便直接了当地道出了来意。顿了顿,又说道:“你知道,我们居委会待业的人不少,这次又接受了新的遣送人员,他们虽然犯了事,饭还是要吃的。”
“这——”听她这样说,岑华年沉吟起来。
“你们已包给了别人?”江一贞有点急了。
“那倒没有。”岑华年如实相告。
“那——”江一贞有点不解了,她知道岑华年不是一个不肯帮忙的人。
怎么跟她说呢?岑华年有点犯难了。说实在的,这事难就难在姚显贤那里。因为后者在任何校务上都要当家做主,甚至校舍修理请哪个建筑队、食堂炊事员雇哪个人,他都要插一手。以往自己也不是不将就他,可每次他做主的事情都会出问题,不是质量太差,就是费用太高,而且安排的人不是他亲戚,就是他熟人。这些人仗着他的面子,服务不好态度还很差,搞的教师们意见很大。偏偏他对自己的提醒置若罔闻,甚至认为是故意和他过不去。
“如果实在有困难,我们就另想办法。”江一贞见状,表示放弃,只是,多少还是流漏出一点失望的情绪。
“别别,我答应你,回头就和总务主任说。”看到江一贞不无遗憾的神情,岑华年连忙表态。尽管他知道姚显贤晓得他做出这个决定后肯定要和他纠缠一番,但既然四清工作队长说了自己还是校长,有职有权,那就不妨行使一下。再说学校办在衙后街旁,几个小工包给居委会做,这个道理是讲得过去的,谅他姚显贤再怎么难缠,也挑不出多少刺儿来。
“那就真感谢你了。”江一贞闻言,非常高兴。
“你别这样客气,都是街坊邻里,应该的。”岑华年诚心实意地说道。
“一贞,到吃中饭的时候了,你将就在这吃点吧。”看见丈夫和江一贞谈完事,郑文淑在边上热情地邀请着。
“不了,我家老贾还在家等着我啦。”江一贞再次道过谢后,起身离去。
“也真难为她了,一个居民组长,津贴不多,管事不少。”看着江一贞匆匆而去的背影,郑文淑感慨道。
听着妻子的话,岑华年很有同感,不过,相对江一贞,他想得更多的还是李潇白、孟桓仁这些人。在他看来,这些人都是知识分子,文质彬彬的,以何一场“四清”就成了有严重问题的人,要予以开除甚至管制呢?建国至今,搞了那么多运动,莫非这些运动都没有成效,抑或他们实在会伪装,弄到现在才暴露真相?如果这些道理能够成立,那还有多少人会在以后被审查出来呢?这当中又会不会有自己呢?
“华年,你在想什么?”看着他不出声地立在堂屋中,郑文淑隐隐有点担心了。
“哦,没想什么,”看到妻子有所探询地望着自己,岑华年掩饰到,“我在想今天下午怎样与姚书记谈小工包给居委会的事。”
是吧?郑文淑看了他一眼,转身安置起了餐桌。她不太相信他说的这些话,但也不想追问下去。她不愿意因自己的关心反而加重他的心理负担。在她看来,丈夫尽管需要宽慰,但他所需要的那种宽慰不是她能给予的。与其哪壶不开提哪壶,不如多说点好消息,能平静一点就平静一点。
对妻子的心思,岑华年心知肚明。他何尝不知道她想些什么,故此也不言及。他想,大家就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吧,但愿自己的感觉和担心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