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很快吃完了,章兴华也回干校去了,由于岑华年只买到明天回县城的车票,父子今晚还要在这过一晚。
从餐厅回到房间,父子两人在床上坐下来。岑新锐从背来的挎包中拿出了带给父亲的物件:几份新近发行的《光明日报》,一双轻便布鞋,一小袋牛皮糖。
看着这些物件,岑华年感到很温暖。它们虽然不起眼,但都是他需要和喜欢的。他想,都说知子莫若父,其实,对父亲最了解的又有谁能超过儿子呢?似新锐,虽然平时和自己交谈远少于和他妈,但与自己的心还是相通的。
思虑到这里,他突然想起,自己昨天亦给儿子买了样东西,于是在枕边的提包里掏起来。
“爸爸,您找什么?”岑新锐有点好奇了。
“这个,给你。”岑华年掏了一会,掏出一副崭新的剃须刀,以及一盒刀片,“我想着你的胡子应该有好多了。”
岑新锐从父亲手中接过了剃须刀和刀片。看着父亲注望着自己已冒出细桩桩的下巴和脸颊,他心中暖暖的。他想,这份礼物虽然不值多少钱,但分量却很重。因为在父亲的心中,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再也不是青涩少年,更不是嬉戏打闹的幼稚孩童了。
“出去走走?”看着儿子收好剃须刀,岑华年征求他的意见。
“好的。”岑新锐爽快地答应着。这次见面之前,他虽然也和父亲一道走过路,但由于低父亲一头,只能是跟着走。故此,一想到此刻居然能跟父亲并肩同行,他就生出了一阵小小的兴奋。
父子两人走出招待所,走上了穿镇而过的公路。路上没有车辆,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由于路旁的樟树枝叶茂密,阳光透过它们,斜斜地投射在父子两人的脸上,映现出道道光斑。
两人静静地走了一气。就在他们走出老远,沿原路返回的时候,岑新锐突然开口了:
“爸,有件事,以前没有机会对您说,可我一直搁在心里。”
“什么事?”
“前年我不是给您写了封信?后来听妈妈说,就因为这封信,羊琼华她们又找了您的麻烦!”
“哦,是有这么回事。”岑华年想了一会,想起来了。他记得就因为新锐在信上写了要自己“在修正错误的时候亦要坚持真理”,结果信被羊琼华和邱秉钧搜去看了后,楞说这是与文化革命对着干、顽抗到底的罪证,整整纠缠了他半个月。
“不过,这与你没有关系。”他安慰着儿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任是一个字都不写,他们还是会要找你的麻烦的。”停了停,又说道:“以前读书,知道有‘莫须有'这回事,可现在才真正体会到,那些被诬陷的人是何等的痛苦,他们怎么也咽不下那口冤气啊!”
听着父亲这番话,岑新锐心中再一次翻腾起来。这不断是为那些被诬陷的人,更为自己。他想,哪怕自己至今仍厄居乡下,但还是幸福的,这不仅是因为自己没有受到父亲所受到的冤屈,还因为即便自己会受到这种冤屈,亦有一个地方可以倾诉、以寻求解脱,而这就是自己的爸爸妈妈。正是有他们,无论什么时候,自己都能得到关爱和庇护,使自己的心灵得到慰藉。
只是他不知道,在轻描淡写的背后,父亲其实隐瞒了很多,包括被邱秉钧、羊琼华等及五七干校工作人员的捆绑吊打,理由是他的日记中有很多“对现实极其不满”、“发泄仇恨”的话语。至于眼下的被解放,虽是幸事,但远非局外人想的那样好。据消息灵通人士讲,大凡进过五七干校的人,都将被列为编外人员。也就是说,他岑华年以后虽然书还有得教,但日子不会很好过,不定哪天就会以这样那样的原因被除名。
“新锐,同你一样,有句话我也一直想对你说但没有说。”看着凝望着远处小镇的儿子,岑华年说道。
“您说,我听着。”岑新锐回过脸来,恭敬地说道。
“其实,要说对不起,是爸爸对不起你。”岑华年声音低沉地说道,“不是因为爸爸的问题,你早就返城了。即便没得大学上,工人总是有当的。”
“爸,这怎能怪您呢?”听岑华年这样说,岑新锐不能同意了。他觉得父亲太善良也太可怜了,遭了那么多的罪,可想的不是自己,而是孩子。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阵发酸,眼泪都要出来了,“没有这场运动,什么事都没有。您不会挨整,我也不会仍在乡下。”停了停,又说道:“退一万步讲,您就是有什么问题,也永远是我爸,和妈一样,是我最该感恩的人。您和妈妈给了我生命。没有你们,就没有我。我这一辈子怎么做,都报答不了你们的恩情。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认您、孝敬您。我不会因为招不了工上不了学就埋怨您。真要那样,我还是个人吗?”
听着岑新锐这番话,岑华年委实不能平静了。儿子听到他的话后有什么反应虽在他的意料之中,但真正说出来后还是使他震撼,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激动和幸福。只是他毕竟已过知天命之年,故此内心虽在起伏,但表面上还是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扭过头来深情地看着岑新锐,直到小伙子也平静了些,方说道:“新锐,你能这样想,爸很欣慰,但爸还是要感谢你。”
听岑华年这样说,岑新锐又有点激动了,好一会才平复了些许。
“我们回招待所吧。”岑华年说道。
岑新锐没有出声,跟着父亲迈开了步子。就在无意间看到路边田野里的排灌渠道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其实,在农村也不是不能干事,只是受身份限制,效果不尽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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