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赫连御这般嗜血成性的魔头,强行将两部心法融合,才会在“任情”与“无情”两境之间挣扎十余载,甚至封功养性以免行差踏错。
然而,十三年前赫连御布局害死顾欺芳,端清心境失守走火入魔,体内的《千劫功》压过了《无极功》,背着女子尸身从迷踪岭杀出西川,若非他念着不知下落的顾潇,又有东道纪清晏携西佛色空来救,强行把人押回太上宫,恐怕早在那一天,端清就变成第二个嗜血如麻的魔头。
端清的内力,在那一天就已经变了样。
清正自持的《无极功》,恣意放纵的《千劫功》,这两种内力被他负于双肩,在独木桥上艰难行过近二十载,然而堵不如疏,一朝决堤之后几乎就是择人而噬的洪水猛兽。
所幸他还有一线清明。
在那个时候,废了端清内功如同要他性命,何况那人神智尚存,纪清晏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在翻遍肃青道长生前典籍后,终于决定铤而走险。
他去了迷踪岭,借此事为由头与赫连御一战,用自己做诱饵套出了《千劫功》全套武学,一路负伤回到太上宫,费尽心血整理出了完整的《千劫功》武典,连同《无极功》总纲一起交给了被关在忏罪壁的端清。
——“丹田蕴内力,经脉行真气,静心守正念,识情淡邪欲……你什么时候做到这一点,师兄就什么时候放你出来,否则我宁可把你关在忏罪壁一辈子,也不让你出去害人害己。”
十三年清心寡欲,在黑暗中发疯,又在黑暗中安静,没有人知道一个走火入魔的人要如何把自己搬回正途,也没有人能想到端清真的能从忏罪壁后出来,成了个没有活气的人。
除了纪清晏。
纪清晏临终之前,说端清一生为情所误,因为他搭脉之后就发现了端清体内真气一片浑噩,几乎把两道截然不同的内劲强行合一,一边淡薄情·欲压制《千劫功》隐患,一边铤而走险运转《无极功》心法,如履薄冰,随时可能万劫不复。
如果端清愿意放下顾欺芳,愿意淡忘爱恨,他本可以在冲破瓶颈后一举突破化解隐患,到时候两部武典完美融合,谁也不知道端清能走到怎样的高度。
然而他偏生执着。
十三年苦修,不是为了求生悟道,而是为了尽他未完之责。
正因如此,当端清发现自己的功法隐患再度作祟之后,他并没有选择闭关压制,而是利用了赫连御。
泣血窟里那一场夺功,赫连御拿走的只有一半《无极功》内力,剩下一半是跗骨之蛆般隐藏其中的《千劫功》真气。
《无极功》主天人自然,而赫连御本身体内就有《千劫功》根基,这一下便似泥牛入海,他完全没有发现其中不对,急于化功融合,疯狂地增长己身真气,却忘了贪得无厌者往往毁于自身。
与叶浮生一战,他动用了破云剑法,已经过度消耗了体内的半数《无极功》内力,当楚惜微与他战过上百回合,就发现了赫连御武息变乱,唯有他自己沉迷疯狂的打杀尚未察觉。
因此,适才力压僵持之时,楚惜微故意露了胸前空门,就是等赫连御动手之时,将《归海心法》内劲打过去。
赫连御体内真气如今虽然强盛,却是一团乱麻,只勉强保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放在平时楚惜微与叶浮生都奈何不了他,现在却不一样。
《归海心法》甫一入体,便把蛰伏在赫连御丹田经脉里的内力全部纠缠起来,在要脉奇穴间乱走直冲,对于武者而言,这就是死穴!
赫连御眼前一黑,头疼欲裂,耳鸣不止,全身已经痛到麻木,手脚开始发冷,胸中传来窒息感,嘴里全是腥甜味。
失血过多,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恍惚间,他想起在泣血窟时夺功时,白发道长最后看过来的那个眼神,如同看一只自取灭亡的蝼蚁。
对了,端清……端清在哪里?
赫连御仅剩的手指松了又紧,握住剑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竟是由向楚惜微劈下!
铿锵一声,惊鸿刀与破云剑再度相接,叶浮生一刀架住赫连御的剑,左手运力为掌重重击在他胸膛上,但闻一声闷哼,生生打断了他两根肋骨!
“你……知道在安息山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杀你们吗?”此刻近在咫尺又生死一线,赫连御竟然还能笑出来,他已经有些涣散的目光越过叶浮生,落在楚惜微身上,嘴角慢慢勾起,“因为在那时,我就看出你们之间有情义,既然如此……不等到你们情深义重,不在他面前杀了你,怎么算一场好戏?!”
楚惜微的眼睛忽然一疼,像是被毒蝎子的尾巴刺了一下。
叶浮生全力防备着赫连御,未料着这一遭,身体顿时一个踉跄偏了开去,他蓦地一惊,来不及去看个分明,就听见了一声怪响。
这声音很轻,微不可闻,仿佛被夏夜的虫儿振翅轻咛。
从赫连御袖中,爬出了一只小小的蛊虫,像知了,却只有指腹大小,通体发绿,幽冷得像深夜坟头上飞舞的鬼火。
可它很快,快到楚惜微推开了叶浮生,就没有躲避的机会。
与此同时,从惊风殿内的砖缝、地下如潮水般爬出了密密麻麻的蛊虫,大小不一,形态各异,色彩斑斓如天虹碎入水面的粼光,顷刻间爬向殿内三个活人所在的地方!
他们遍寻不着的蛊洞,就在惊风殿地下!
赫连御这个疯子,竟然在自己安寝之地设下必杀之局!
叶浮生睁大了眼睛,他平生最引以为豪的轻功,到现在竟然赶不上这咫尺的距离。
一步之差,一瞬之间,好像过了千年万里。
那只蛊虫落在了楚惜微手上,叶浮生的呼吸几乎在这一刻停止,眼里只剩下楚惜微,已经顾不上快要爬到他脚边的几只虫子。
“阿……尧?!”
楚惜微只觉得手背那处冰凉一片,下意识想将蛊虫震开,可赫连御弃了剑,浑然不顾自己现在的情况,用最后一只修罗手死死锁住楚惜微的脉门,脸上的笑容扭曲到几近疯狂。
下一刻,叶浮生的眼前划过了一道寒芒,割裂楚惜微飞起的一缕乱发,如流星划过般带出了长尾巴似的残影,不偏不倚地贯入赫连御后心!
他那双已经渗出血水的眼睛陡然瞪大,目光渐渐涣散,喉咙里发出“咯咯”两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从他胸前穿出的,是一截锈迹斑斑的染血断刀。
死到临头的时候,记忆好像变得无比清晰,赫连御认出了这截断刃,是十三年前在泣血窟里穿透顾欺芳胸膛的那把刀。
血色伴随黑暗在眼前弥漫,如同潮水席卷来去,吞噬着仅存的意识,好像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在片刻之间,赫连御想起了很多东西,又忘记了更多。
口中流出发黑的血,他用最后的力气抬起头,只能依稀看见一道白影从门外踏入,半步未停地与他擦肩而过。
嘴唇微微张开,可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眼里的光就像坠落穹空的一颗星子,在黑夜消失的前一刻砸在地上,下一刻光华寂灭,变成了与黄泥无异的一粒尘土。
他伸出手想抓住什么,这一次没有扑空,而是撕裂了一片染血的白色衣角,随着裂帛声起,赫连御再无余力,双膝重重跪倒在地上,头颅缓缓垂下,空洞的目光永远凝固在血迹斑驳的地上。
一生漫长的岁月,终于行至穷处,在此刻尘埃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