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手叫你滚远点。
要知道,农村生娃像下崽子一样,一家里没有两三个孩子都不正常,年龄基本还是要差上个几岁,基本都是大的随便带,小的大的带……如此循环,把自家大孩子送去读书,那小的那个总不能丢田里过吧?
而且送去读书总是要给点学费钱,这些年景不好,哪家哪户存的下钱?有这点钱送孩子去读书还不如给孩子攒了做嫁妆什么的。
于是新鲜落地的大同小学才刚开班就面临了两个急需解决的巨大问题——
想要当老师的太多,想做学生的太少。
前面的问题很快得到了解决。
孙军雄美滋滋地收了第五个上门来送礼的人礼物,一溜的粮食,好点的还能贴两块布,这些都是农村的硬通货,走遍天下都不怕。
他妻子有些担忧,捅了捅他便问:“阿雄,你收那么多……不行的吧?”前两天丈夫让她偷摸摸透露出招老师的风声,便有人上道的上门问了,可是一家也就算了,这五家都收了,让吴春婷有点忧心,毕竟在她看来收了人家的礼等同答应了帮人家办事,可这怎么看,小学老师也不可能有五个吧,这收了这么多……
“你这就不懂了!”孙军雄得意了,毕竟在他自己看来他还是颇有些小成算,“你记得刚刚来的每个人我怎么和他说的吗?”便意味深长地笑着停住了话。
吴春婷琢磨回想着自家丈夫的一言一行,一点点地复述了起来。
自家丈夫先是一句:“哎呀,咱们这么多年交情了,你孩子多好,我知道。”便这么一卡,一皱眉,咬着牙:“老兄弟,我是肯定帮你同队长提,可是……这些也不是我能做主的!”
对方一听便是把东西往床上一丢,拔腿就跑,只留下话:“没事!我知道你肯定会帮忙用力,这能不能成我不强求,拜托兄弟了!”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吴春婷明白了丈夫的意思,他这是根本没给人一个保证,可这样真行吗?看着丈夫嘚瑟的样子,只得先把满心的质疑疑惑又丢回了心底。
可事情往往总是往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
这日下午,上着工的吴春婷受自家丈夫照顾,分到的地块旁日头不大,还有可以躲避的树,气喘吁吁地她突然听到不远处不知是哪家的毛孩子扑腾跳着,喊着些什么大声地跑着。
看那一身泥,脏的!不知道是哪家媳妇怎么不会收拾孩子。
于是看着那家孩子跑着跳着越来越近,眉头下意识一抽,是最皮的狗蛋!
真不知道这皮孩子又在闹什么,是又偷偷把别人家孩子绊倒掉粪坑了,还是偷偷把人衣服偷跑了让人光身子从水池子里跑出来……
看到他就烦得头疼。
只听他的声音越来越近,可说的那些内容却让吴春婷听着头疼欲裂。
“哇!队长从城里带老师来咯,凶巴巴的城里老师来咯,以后要打手板心咯……”
这声音还没绝,这一个个毛头孩子又这么奔腾地跑了过去,络绎不绝,好像在表演什么绕村尖叫项目一样。
一个字一个字砸到了吴春婷的脑门上。
老师?城里来的?
也许是日头太晃人,她看着远处似乎是被晃了神晕乎乎地晃了晃。
原本在旁边收拾田地的李翠花赶忙窜了过来扶住了她,一边带着她往树荫下送,一边嘴里关怀的念叨着:“哎哎哎,老姐妹没事吧,是不是日头太艳给热着了?”可眼里是不容错辨的好奇。
原本一口郁气憋在心里恨不得马上倾吐的吴春婷现在马上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她还不知道,要是给李翠花说了,都不用说下午,没准明天她嫁去隔壁村的女儿都得回来问!
可憋不住的就是满心愁,这狗蛋的意思明明白白,队长从县城里带回来一个老师,那可就坏了菜!
要是说选了别人,自家老头好歹还能糊弄着说过去,可……这一下从县城里带个,人家不直接觉得他们玩人吗?
当然吴春婷也知道有解决的办法,那就是老老实实把东西给退了,可其中的一半昨个女儿来探望他们老两口时直接让他们带回去了,这下只能赔钱封口了!
无缘无故要少钱,让不算小气的吴春婷都快气坏了。
当然,这头的孙军雄更是气得差点维护不住笑容。
眼前的林耀北正拉着自己从县城里特批来的建学名额和小学老师嘚瑟的吹嘘着,称自己是多么艰难同领导沟通,让他们意识到自家村子上进的心,学习先进农业的心,要改变文盲,学习领导语录,从娃娃抓起,申请到了这么优秀的老师……
听着他嘴巴一张一合说个不停的骄傲样子,孙军雄恨不得跳上去把他嘴巴缝上,要他努力!要他帮忙!好好呆着自己都能摆平!
可这下,该怎么办呢?
他同有出息的大哥不同,能当上村长,就因为他自小把田地打理得很好,又有着大哥做靠山,还能把村里的大大小小事情捋顺,能当上一个“小官”对他来说可算是出息了,没得瞎弄把职位弄没的!
每次到县里开会,听到别队的队长抱怨,队员见天的躲懒,田地都不认真侍弄,农田收成怎么老比别人低什么的……说了一大堆抱怨结果最后抱收成时一拍大腿大放卫星,哪怕是吃了几年饥荒的苦头,也改不了这臭毛病!
在林耀北看来,这些人就是一个赛一个傻蛋!
他们村里几个小干部万众一心的共识是什么?就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比别人差不会饿死自己,乱放炮才会!
而他们村和别人村最顶天的不同,就是村里的人大多勤快!这勤快怎么说呢?是因为几个村干部早在当初还是老队长负责的时候就商讨好了,不跟着别人来,什么上个工,认准了记几分就是几分,没门!他们干得多,记得多,干得少,记得少!像是村里最不干活的李顺丹家,李顺丹这个壮劳力都只记五个工分,谁叫他干的少呢?
不服气想反抗的懒汉?他们几个就更不怕了,大同村里的几个宗族老长辈都硬气得很,不跟着村里的规矩来?先开宗祠剐掉你半条命!毕竟不是什么人都有勇气敢于自逐出村的。
给一巴掌也要给个枣吃,在大同村里,由于在村领导的管控下,几乎每一个工分都要付出相应的劳动,因此大同村的工分也比别人更值钱,即使是拿最低工分的家庭也能勉强饭足,生存无虞。
而最近他唯一的忧愁就是那几个新来的知青勾起这一汪春水的波澜。
林耀北远远地看着那几个没半点力气的知青慢悠悠地干活身边还跟着几个差不多年纪的村里孩子时,内心是满满地纠结,毕竟其中甚至有他家大女儿林梅花。
他同自家婆娘抱怨女儿现在不好管,还被那泼妇把自个手都掐青了,说他是见不得女儿好,也不看女儿整天绕着那个新来的王晓文问东问西的,人家不理还纠缠不清的,不就是长得白嫩一点,看那细胳膊细腿的,一定不能干农活,以后家里的活计还不是得女儿辛苦去做。
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这些我以前从来没有听人说过!你真的太厉害了!”稍显尖利的女声响起,林耀北眯着眼远远看去,认出了在那一团黑的是他大侄女杏花,旁边那个才来没两天就黑了许多的是那个知青里最闹腾的李春福。
算了算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想想自家梅花可比杏花好多了,好歹不会看上像李春福那种只会耍嘴巴子的男人,还不怎么会讲话!那官腔,打的好像是县城里的大官似的,天天喊什么口号,一板一眼的,还以为有多大本事呢!
如果是他家杏花跟在这种人后面天天屁颠屁颠,学说话,喊口号,他头一个不放过她!
当然,事实上在家里丝毫没有当家做主机会的林耀北根本就没有教训女儿的地位。
李春福颇觉得志得意满,才来大同村两天他就收获了这样的一个“同伴”,虽然黑了点,丑了点,但还是很有觉悟的嘛!就是学习慢了点,连主席语录都不会看,不识字,丢份!
不过他自认还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人,即使是这样困难重重,还是很乐于和“革命同志”分享先进思想的!
自我满足的李春福教导起杏花一套接一套,但丝毫不藏旖旎心思,却不知这在淳朴的山庄之中已经传出了不少的桃色绯闻,甚至已经有许多人偷偷跑到孙金花那,明里暗里地问些七七八八的事情。
当然孙金花是很满意的,在她看来她家杏花就是得配一个大城市来的先进青年,什么县城的还真让她看不上眼。
至于人家家里有钱没钱什么的?孙金花拍拍胸脯,那都不是事儿,城里哪有没钱的!都是吃商品粮的,和他们这种看天吃饭的不一样!
在村里八卦聊得火热的时候,单静秋却发现了一个此前被她彻底忽略的问题,那便是这么多半大孩子,就都不读书了?她记得自家那个小叔子林建党不就在县城里读初中吗?
而让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单静秋发觉这些不合理之处的正是女儿林玉的一句话。
林玉向来好强,许是被轻视多了,她分外的不甘落于人后。
那天晚上单静秋下了工就发现女儿不甚开心,一开始还以为只是小伙伴之前玩闹惹得小女孩闹脾气了,招呼来儿子询问,那混小子也只是挠头傻笑,一副我是谁我在哪的傻乎乎模样。
于是匆匆忙活完便把小女儿拉到眼皮底下,问了起来,却不想得到了一个让她怔住的回答。
豆大的泪珠在林玉眼睛里打转,妈妈蹲在自己面前摸着自己后脑勺的温柔模样让她止不住想倾诉的心,恨不得能把全部小心思告诉自家阿妈。
她抽噎着,小身体都跟着一抖一抖:“今天我和哥哥去河里玩,我们捡石头,金头笑话我,他说我只会数五个石头……可是我就是只会数五个嘛!”
然后她抽着还伸出了小手掌,一个个掰着指头比划着,不住念叨着:“一、二、三、四、五……”
“一、二、三、四、五……”又换了只小手掰着指头,她抬着头寻求着妈妈的肯定:“妈,你看,明明就是五个指头,金头非说我数错,他不讲道理!”
抚着后脑勺安抚着女儿的单静秋心中却是一片的波澜万丈。
在她的年代看来,小孩子多玩玩不也有益于身心健康吗?更何况这还是多少年前的农村,总不能指望向大城市一般还搞个早教幼儿园吧!
可就是在这下,她才意识到,她的一双儿女都七岁了,也到了该入学的时间,如果再不学点什么,恐怕以后也是土里讨食的出息,尤其是站在后代的高度,教育有多重要,没人比她知道!
她又想着这一村的孩子,想起了当初还未进入世界之前看过的一个故事。
记者采访了一个放羊娃,他放羊为了赚钱,赚钱为了娶媳妇,娶媳妇为了生娃……至于生了娃以后想干嘛呢?想让娃放羊。
从来出身并不影响智商、情商,可教育眼界却会。
不仅仅是她的孩子,还有这一村的孩子,难道以后都要过种田娶媳妇,娶媳妇生娃,生了娃继续种田的循环吗?
教育,不是为了强迫他们放弃原来的想法,只是让他们明白,他们不止有一个可能……
于是思前想后的单静秋也不打算在想,便这么直愣愣地站在了林耀北的面前:“四叔,咱们村开个小学吧!”
“你说啥?”林耀北几乎以为他的耳朵出了错。
这是个什么回事!这前两年闹事十里八乡唯一一个大岗村小学已经关门大吉了,非要孩子去读书只能跑县城里,且不说路上来不及的事,这人家也不收啊!
结果他这侄媳妇还根本不想着把他孩子送县城的事,她就非要在村里开小学,这,这图啥啊?
更别说孩子读书干啥,还不都要回来种田的,听说城里要给村里搞什么扫盲班,上上那个不就得了吗?
深思熟虑后,林耀北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单静秋试图说服他:“队长,你看我们家建党,他初中读出来,多好找工作啊!总比成天种地好吧?”她自认举的例子又近又贴合实际:“你看分配好工作,人家吃商品粮,以后在城里买房,顶顶的有出息!”
然而这话完全说服不了林耀北,他又是坚定地一摇头,一看就知道侄媳妇不懂规矩,他点了点她:“你不懂,你们供一个建党出来你花了不少钱吧?咱们家家那么多孩子,谁家花得起?”
这没见识的侄媳妇,一个半大小子送去读书,读个半年一年的,帮不了家里,要往上读就得跑县城里,还要贴口粮!读读读,读穷家里。
单静秋已经有点不耐烦:“咱们村里抽个知青做老师,旧仓库弄个,课本废品站去寻思一下,就是孩子送到仓库里,这么简单的事,您别寻思那么多!”
林耀北这倒是被她说得一愣,突然发现这事好像确实有了些搞头!
是啊,反正现在那几个六七岁的孩子也帮不了家里,每天去仓库里省家里多操心!多省事啊!不然成天去霍霍田里水沟里的小玩意,糟蹋东西!
看他沉思半天,以为他是不情愿,纠结之下单静秋还是拿出了杀手锏。
回忆起曾经看过电视剧彪悍的模样,皱住眉头,声音冷漠,她面容冷峻:“队长,我儿子女儿要读书,我可不能让他们跑县城,我个没丈夫的寡妇,要是害我儿子女儿出点啥事,我就让别人都过不去!”
想想话好像有点重,她赶紧找补一番:“当然,让我儿子女儿顺顺当当的,我也就安安稳稳的,您说对吗?”挤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林耀北看着眼前突然变脸的侄媳妇,真不知道自家二哥天天是在家过的什么日子。
还有天理了吗?居然敢威胁小叔!可要是整治她又下了林家的面子!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他才不会承认他是怕了她的“石拳头”!
于是闷闷地应了声是,就这么看着达成目的的单静秋远远地就这么走了。
他在心里暗骂,泼妇,没文化的泼妇!
面上却半点不敢吱声,得,还能怎办?办小学呗!还得说是自己的主意!
这大队长,真没意思!
百思不得其解之后,只能将这一切归功于命运……
明明一开始,目标只是一个温柔的好妈妈啊……
事情是这样的,继那日单静秋大逆不道的威逼自家小叔林耀北在村子里开办小学之后,林耀北同村子几个干部寻思了一番,决定开启轰轰烈烈的办学事业。
表面上都很是赞同的他们在心里的想法当然是南辕北辙的。
林耀北自然是走投无路的茫然选择,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还是屈服于蛮横的武力威胁,办学校就办学校嘛!反正找不到学生那泼妇就知道错了。
老谋深算孙军雄则不同,他心底的小算盘已经绕了一万个圈,他寻思着这不就是明摆着多了个不用上工还能得工分的职位吗?主意林耀北出,便宜他孙俊雄赚定了!
至于耿直得没心眼的李同知就没想那么多了,在他看来开小学什么的就是异想天开,不过这队长想霍霍东西不管他事,最好是把人都得罪了个遍,就能换个人当家了!
即使是各有谋算,这小学还是轰轰烈烈地开起了工。
说是轰轰烈烈,其实一点也不复杂,无非是征用了村头的另外个大仓库,稍微收拾收拾,至于桌椅什么的,之前的废家具和拆家留的大方梁什么的补补钉钉就成,一个村子也要不了那么大小学。
反倒是到了招老师这一当口,倒是闹出了啼笑皆非的一档子事。
建小学这事情一落地,村子里没有半点秘密,没一会就靠口耳相传的力量人人皆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