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负三箭的兵士快马前来,其所到之处无不城门敞开行人避让,他背后的箭矢上挂有三根红色绸带,随风舞动,极为明显。有知情者立刻露出了喜色,“红绸报捷,是报喜!”
“定然是边关大捷!”
信使顾不得百姓期盼目光,他一路不做停留,直抵未央宫外,宫门处的内侍早已接到消息对他说:“陛下特准,你可骑马直达前殿。”
风尘仆仆的信使闻言只一点头,匆匆随即接过内侍递来的一盏茶饮过润喉。此人长途跋涉全无休息,嘴唇干裂面上带着风霜,然而双目晶亮有神。冲着内侍抱拳谢过后,他双腿一夹马肚,刚换上的驿马精神十足,载着他一路前冲。
“陛下!边关来消息了——”春陀先一步接到消息,当即快步入宣室禀报。景帝本正看着舆图发呆,闻言精神一震,气息一乱便是一串咳嗽,但他毫不在意地站起身,“快,快给朕更衣。”
“喏!”春陀快速拿出帝王正装给刘启披上。刘启甚至自己动手戴上了冕冠,一边戴冕他一边招手让内侍去找刘彻,“把太子叫过来,赶紧的。”
刘彻本在侧殿读书,听到召唤须臾便到,他上手扶住父亲,刘启紧紧握着他的手,父子二人联袂步出宣室一路向前快步走去。当他们抵达前殿之时,信使正举着竹简快步上阶梯。
遥遥看到帝王,信使拖长了音调,“边关大捷——”
刘启在看到红绸的时候心中已经有数,而在听到信使这一句后他整个人才放松下来。刘彻只感觉父亲捏住他手臂的手蓦然一松,整个人都摇晃了下,“父皇!”
已经十五岁的少年身量很高,他立刻扶住了刘启的后背,刘启只是因紧绷的精神猛然间放松而引起小晕眩,很快就稳住了身形。信使于二人面前下跪,手捧竹简口中说道:“马邑大捷,诛杀匈奴骑兵三万,俘虏两万,健全马匹六千,羊群两千,军臣单于重伤逃逸。”
“好!汉军情况如何?”刘启等不及春陀去接竹卷,自己快步前去接过,他展卷一看不过数字便喜上眉梢。
“汉军伤亡约有万人,”信使声音低了下来,“主要在马邑城内负责堵尾拦截的兵士死战不退……”似乎感觉这般说有些丧气,信使连忙补充一句,“正面遭遇时候,汉军损失并不大。”
刘启闻言沉默。
此次汉匈战争的计划他自然知情,魏尚定下的计划是通过马邑城的瓮城将匈奴大军拦腰切断,此后以*屏蔽的关键字*兵削减其人数,分而破之。此举看似很简单,其中却难点重重。
汉军分为两段前后围歼,一个不好若是让其汇合到一处便会对汉军造成巨大压力。所以这次计划的关键点有两个,一个是如何将人引入,另一个就是如何不让人离开。前者需要一批死士作为诱饵,后者便只能靠兵士本身。
死伤超过一万,这个数字已经足够触目惊心。如果最后战场调查下来认定此情况为主帅可以控制但为了破敌而致,主帅可能非但无功,还要被罚。
刘彻对于这个说法很不满意,他虽然知晓依照法令却是如此,但内心觉得非常时刻当用非常之法,他在夜晚父子独处时候替这些将士说情,刘彻认为某些时候的牺牲是可以接受的。
然而刘启对他的想法进行了严肃批评,他甚至直呼儿子的名字,“刘彻,你要记住,江山之根本在于民,民之根本在于命。没有任何胜利是值得通过牺牲民众性命来获得的。你是君王,你更应该清楚这一点。”
“你是不是以为以一个汉军换来一个匈奴人的命就是合算,换来两个是赚到,三个是大赚?”
“错!大错特错!”
“哪怕是一个换十个都是亏,因为他们在是兵士之前是你的国民,而你是君父,他们是你的孩子,你永远要以不能保护好国民为耻,更不能将他们的牺牲当作理所当然。”
“而你的态度,会决定将领在用兵时候的态度。”
刘启表情极为严肃,他捏着幼子的双手,近来的沉疴病体似乎全都消失不见,刘启的双手从未如此用力过,“刘彻,永远不要忘了秦亡的教训,更不要忘了我们刘家是从哪儿来的,又是因何能够当上这江山的主人。”
“朕知道你心里头有大想法,也知道你想要去做什么。你从小就是个聪明孩子,这一点,你所有兄弟都不如你,就连你胜兄都不如你,你比他们冷静,也要更为心狠。”
“这是一件好事,因为你是帝王,帝王就不能太过心慈。但是刘彻你要记住——”
“你所做的一切决定的前提和条件,都不能是通过压榨滥用民力得来,竭泽而渔和杀鸡取卵之事,朕决不允许你做。”
“父皇!”刘彻唤了一声,心中颤颤,他握住父亲的手,“儿子知道了,儿子日后定不敢再有如此想法,父皇您快坐下喝口水。”
刘启定定看他,半响后松开手笑了一下,“我儿莫慌,为父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挺上几年。”
刘彻刚有几分放松,就听刘启说道:“孙武说了,行军当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后一句是什么?”
刘彻好读兵书,自然知晓这一段,他立刻答道,全无犹豫:“是掠乡分众,廓地分利,悬权……而动。”刘彻忽而顿悟,他稽首而拜。
《兵法》此书前几句写的是行军,后两句则是安军,在行军的过程中如何安军?那便是掠夺敌军的财务来封赏给自己人,用利益来拴住己方人的忠心,让他们知道只要跟着自己就有肉吃。以前刘彻觉得这并没有任何问题,行军打仗自然要安抚自己军队,而如今被刘启忽然点出,他蓦然间意识到这八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战争无情,战争法则自然也是无情,你以为兵书是用什么写的?用的都是血,自己的血和敌人的血一起铸就一册兵书,为了胜利,全无束缚冰冷无比。刘彻,军中将领全都修习兵法,兵家一道,没有仁慈,没有感情,一切都是为了胜利,而你不是兵者,你是使用兵者之人。你若是不能把持住,那么……”
“朕定然会后悔立你为太子。”
刘启这话说得极重,刘彻却并不觉得受伤,他的额头触在冰冷的地板上,心里头却是一片火热,“儿子知道了!”刘彻声音带了几分哽咽,“儿子定然不会让父皇失望的。”
“朕希望如此。”刘启将儿子扶起来,“彻儿,大汉如今沉疴颇重,可以走,却还不能跑,你得慢慢来。兵者皆是凶器,不得已方可用之。兵法你也读了,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而决定是谋、交、兵还是攻城的尺子,就握在你的手里。”
他一口气说得太急,顿时咳嗽不止,刘彻立刻扑过去递水拍背,帝皇稳了稳气息,“没事。”刘启捏捏太子的手,唇畔挂着笑,眸中却带着几丝沉重:“马邑大捷,但这口气匈奴咽不下,定会反扑,不过好在军臣单于重伤,他定要收拢势力护卫王帐,多半只是小波侵扰,这事你提一句,边关将领心中自然有数。父皇没事,父皇只是有些累,需要休息一下。”
刘彻坚持没有出去,他坐在刘启身边,直到确定父亲只是睡着才松了一口气,然而这一夜之间他屡次伸手试探景帝的鼻息,就怕父亲这是因为一个心腹之患解了太过放松泄了精神劲。
如景帝所料,景帝后元二年三月一直到五月,边关骚扰不绝。好在一场大胜之后全民激昂,民间自发运送物资去北地,汉军依靠加固后的城墙龟缩不出,胡部通常只能无功而返。五月过后北胡骚扰渐歇,草原上艰难传来消息,军臣单于伤重难治,薨。
他的汗位本应传位于左贤王於单,哪知於单尚未得到消息,左谷蠡王便反了。
伊稚斜自立为王。
此前一战王帐势力大减,而伊稚斜在那场战役中表现醒目,后面撤离之时更是顶着压力主动留下来殿后,原本左谷蠡部势力应当大减,然而游牧部落敬重英雄,不少兵士主动留下来帮忙,并且在之后更是举帐加入左谷蠡部,一时之间左谷蠡部势力节节攀升。
此后在报复性骚扰的过程中,左谷蠡部更是表现抢眼,而王帐因为军臣单于受伤,左贤王部更是因为要接任单于位而积蓄实力纷纷龟缩,此消彼长之下,左谷蠡部气焰冲天。
于是当军臣单于闭目那一日,不服左贤王,并且本身就对军臣单于此次贸然举动以及之前种种行为而有不满的匈奴贵种纷纷选择拥立左谷蠡王。
战火在草原上再次燃起。
在此关键时期,一病多日的南宫阏氏站了出来,瘦削憔悴的女人表示坚决支持大单于最后的决定,她站在於单这一边。
按照匈奴的规矩,大单于薨后大阏氏可以暂代其职责。当然这其中多少也有水分在,大阏氏若是贵种所出也就罢了,有自己部族的支持,然而南宫这种身份尴尬的也只能做个表态,其实说出来并无多大作用。
但不管怎么说南宫到底占着大阏氏的名分,正所谓“名正言顺”便是如此,大阏氏的话还是多少有点分量的,于是,就有不少“保皇派”也举起了南宫这面旗子。
草原上因为两派之争而战火重燃,汉庭却在此时公开嘉奖起了在之前战争中做出重大贡献的民众,民众同时也要为亡者进行公祭。
而在所有的亡者牌位中有两尊最为醒目,这二人是被放在最前面的,但在上头并未书写姓名。
此二人是谁?这个问题在所有人心中萦绕。刘彻在代表汉庭前往马邑,为这些亡者敬上三盏水酒后退到后方也好奇地问了相熟的窦皖。
“他们此前为间,所以不能写名字。”窦皖答道。
这有何缘由?
后来刘彻了解到,此二者,一人是在汉匈通商以后被带到代郡的奴隶,此人曾借由第一次汉匈贸易时回到故土,然而在汉军有人联系上他之后他表示愿意为大汉打探消息,于是转身又去了匈奴,自此潜伏在了大草原上多年,直到这次抓住了机会。
另一个原是普通商人,后来一次意外与探子搭上线,此次亦是他主动请缨去做另一个诱饵,便是他二人将匈奴大军引入马邑。此后二人被匈奴泄愤而杀,马邑瓮城又遭遇火焚,尸身不得寻。
“不写他们的名字是他们自己要求的。”和他相熟的窦皖解释说,“他们在临战之前便已经留下遗言,不想要留名于世。”
刘彻不能明白这是为何,若是不留姓名,日后又要如何享祭祀?窦皖却是摇头,“他二人若是留了名字,反倒是会给家人带来麻烦,民间难免还会有匈奴探子在。”
刘彻肃然起敬。
翌日,按照活动章程,刘彻要前去探望伤残兵士。
他生于和平年代,长于宫廷,虽自认大胆又常年来往军营,却在看到这些兵士时候眼眶一酸。
马邑城城郭在战役中被损坏,后来又经历若干次报复性攻击,整体建筑尚未来得及修复。在一个勉强搭建起来的房屋里,刘彻见到了休憩的大汉兵士。
在卸下甲胄之后,他们只是一群比他稍大一些的男儿郎,面容青涩。整个房间里充盈着药草的味道还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和腐臭味道。
即便是知道来的是大人物,他们中也有不少直不起身来,看过来的眼神更是复杂不已。刘彻抖了抖嘴唇,他上前两步,藏在袖子里写有公式化的安抚话语竹卷无论如何都拿不出手。
最靠近门的位置是一个娃娃脸的兵士,他见刘彻走过来面上挂着好奇,“你就是太子殿下吗?”
“我是太子。”刘彻忙走过去,见这小兵伸出手来他立刻递过去,正好和这娃娃脸兵士相握。娃娃脸立刻惊讶了,“原来太子的手也是热的呀!嘿嘿,我居然可以碰到太子哎。”
刘彻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这少年的下半身,被一块白布盖住的地方空空如也。见刘彻看过来,这少年笑了,“我当时腿被压住了,那木头在烧,同僚要救我,抬不了,没法子就把腿砍了,这才捡回一条命。”
少年太子闻言喉中哽塞,良久,他才讷讷地问了一句,“痛吗?”
话一出口,他又顿觉不妥。没了双腿,那有不痛的道理?少年太子有些懊恼于自己的笨拙。
“挺痛的。”娃娃脸并没有注意到太子脸上的那一丝不自在,耿直地说道,“那时候我还觉得恨不得被烧死算了,每天都要把腐肉刮掉一层,不过现在还是觉得,还是活着好,否则哪能见到活的太子啊。”
刘彻另一只手指痉挛似的一抽,他又问道:“我听说,你们那时候都死拖着匈奴不让他们走……还特地进入了燃火的瓮城?”
“是啊,嘿呀,那些胡人可狡猾了。”娃娃脸指了指身边闭目歇息,完全不理会刘彻这一行的一个汉子,“柱子才厉害呢,他当时一个人拖住了三个匈奴人,硬生生连人带马拉回来,力气可大。”
可是这个人,现在已经没有双手了。刘彻一脸的不忍。
娃娃脸似乎已经习惯刘彻这样的表情,他反过来安抚小太子,“殿下,没事的,我们能捡回一条命,就很不错啦,而且等我们回去之后国家还给免税呢。”
刘彻嘴唇抖了抖,咬了下后槽牙,他知道这些人当时为什么死拽着匈奴人不让他们走,因为马邑城内的兵士本身是不知道城外还有一层伏兵的,他们以为把人放走了他们就要去糟蹋城中之人了。这些方才此地县令都已经同他解释过了,可是他还是想要问一句,“为何?”
娃娃脸似乎有些不解他为什么这么问,他想了一下,最后用另一只手摸摸头,“殿下还真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因为我们的背后就是家啊。我们退了,家就没了。”
说罢,他还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刘彻的嘴唇抖了抖,这些人将背后当家,可是他们这些“家人”却不曾将这些兵士当做“家人”
这些兵士投之以琼瑶,他们回的却是不值一文的木瓜!
刘彻在马车上辗转数日,万般滋味全在心头,他忽然感觉到过去的自己是多么傲慢,一想到以往自己的话语只觉得幼稚非常,他酝酿了一路,等回到长安后便上表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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