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纷纷转头望去,却见杨家诸子的席上,在杨大公子杨璂杨二公子杨璟下首,坐着两个少年郎,一个身穿青衫,大约十六七岁,正襟危坐,已然抽条儿,看着高高瘦瘦的;一个穿着杂绸,圆圆的脸庞带着明显的婴儿肥,眼睛睁的大大的,依稀可见跟兄弟们一般的剑眉星目轮廓,约莫十五六岁模样,嘴唇上反着油光,面前一只碗,歪着一只鸡腿。
显然,方才就是他掉了鸡腿。
杨侍郎深感无力:“老四!”
自打这孩子落了水,惊了魂之后,杨侍郎遇到这孩子,总是无力。他怎么也想不透,原本乖巧听话的儿子怎么就变成了个……他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无力。
上席的杨太尉这才开口:“可是小四?”
杨琛连忙起身,上前给杨太尉行礼:“杨琛拜见伯祖父。”
杨太尉伸手虚扶,让杨琛起身,道:“小四,你不知道你母亲有这许多陪嫁?”
“回伯祖父,太太提起过田地产业的事儿,只是没说还有这许多银两存在钱庄里。”
众人方才知道误会了这孩子,气氛立刻轻松起来。
有人开始交头接耳。
杨太尉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难道这不是吗?父亲的俸禄只有那么点,儿女嫁娶、置办房舍、日常开销乃至是应酬往来,哪一样不用钱?!”
如果不去贪污的话,就只有动用妻子的陪嫁私房了。
“该你的,就是你的。”见杨琛似乎很纠结,杨太尉忍不住又问:“小四啊,你打算怎么花这笔银子?”
杨琛想了想,道:“我想,给族里添置一批祭田。”
“哦?添置多少?”
“五千两,应该差不多了吧,祭田的出产可以补充族学的开销。剩下的,兄弟姐妹们分一分,应该差不多了。”
“平分?”
“我就不要了。”
杨太尉眯起眼睛,仔细地看着这个堂兄家的侄孙子,不自觉的,太尉的气场扩散开来。
杨侍郎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宋氏一直偷瞄杨琛,现在忍不住扶额。
杨璂、杨璟、杨瑢都站了起来。
只见杨太尉沉声道:“谁跟你说,要这么分的?”
杨琛很奇怪:“有何不对?”
“小四,老夫说过,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伯祖父,银子这种东西够用即可,多了,不过是一堆石头,太多的话,它可不止会烫手,还会烧心。而且有田庄、货栈、铺面、宅子在,每年都有租子可收,银子这种东西什么时候都可以攒,也不需要这许多银子放在手边。”
杨太尉笑了。
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良久,才听杨太尉道:“小四,你可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杨琛道:“回伯祖父,杨琛不知。”
“首先,你给族里的祭田银子太多了。祭田是一个家族的后路不假,但是你要记着,小四,一个家族要长久兴旺靠的是家族里的每个人齐心协力。固然有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说法,但是,绝对不能由一家子或者是一人支撑,其余的都躺在那里做懒汉。此其一。其二,你一个未成家的娃娃一个人就出五千两,你叫你的叔叔伯伯还有堂兄们可怎么处?你知道你父亲的俸禄有限,那你可想过你哥哥们的俸禄?”
“是,杨琛知错。”
“你有这份心,很好。这样,我代族里收下二百两,不能再多了。至于别的,让你父亲跟你说。”
“是,伯祖父。”
杨琛拜谢杨太尉指点,然后乖乖地转过身,面对杨鉴。
杨鉴道:“琛儿。”
“是,父亲。”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说出来,父亲可莫要笑话儿子。”
“你说。”
“因为儿子觉得,一点一点地攒下十三万银子,比一下子凭空得到十三万银子来得有趣得多。”
方修文忍不住看了杨琛一眼。
这话,他小时候听祖父说过。他们方家每一个都是听着这样的家训长大的。可是大姐早亡,宋氏夫人也是正经的官宦人家出身,怎么会知道方家的家训?
难道是血脉之故天性使然?
杨鉴道:“你这个理由,为父不同意。”
“那兄弟姐妹们提起我娘,也是太太,逢年过节都会给我娘的牌位磕头。这个理由如何?”
众人都笑起来。
贾琏大为惊讶。他可是听说过的,有那等人家,花着别人的嫁妆银子却看不上人家出身,觉得商户人家有辱门楣,因此不乏百般作践人的。可是听这杨四公子说话,看他行事,再看看杨家诸人的表现,赫然是当方氏是正经主母看待!
要知道,在今天之前,贾琏还以为只有他们贾家才会厚待商户人家呢——虽然薛家能在贾母跟前大大方方地坐着,一半是因为老亲,薛家乃是紫薇舍人之后,一半是因为她乃王夫人之妹。
“这个理由,足够了。”杨侍郎摸着胡须,微一沉吟,道:“既然如此,那么,每人一万两,大姐儿那边也补五千两。剩下的依旧归老四。”
杨琛道:“父亲,您不用给儿子留的。”
“胡闹!叫你收着你就收着!”
“可是……”
宋氏这时开口了:“老四,这都分出去九万五千两了,剩下的这些,你如何留不得?再说了,你母亲还陪嫁了盐庄呢!那可是岁入五万两!”
杨琛道:“太太,盐庄的收入,儿子想交到公中。我想,若是我娘在,她也会这样安排的。”
方修文暗暗点头。
“那庄子货栈那边的租子呢?”
“我想先收着。”杨琛想了想,又接了一句:“儿子觉得,手头有这么多田地,足够了。而且有这许多进项,范家钱庄的这笔钱,儿子就不留了。”
杨鉴很生气:“不留?我就稀罕?你怎么不拿去给你媳妇添置嫁妆?”
杨琛立刻行礼:“儿子正有此意,还请父亲首肯。”
“你!林丫头的嫁妆,我自有准备!不需要你出钱!”
宋氏怕丈夫气出个好歹来,连忙道:“老爷,小四能心疼媳妇是好事,我们也希望他们夫妻日后能和和美美的,不是吗?”又对杨琛道:“小四,你父亲跟你林伯父乃是至交好友,他早就预备着为你媳妇添妆了。”
杨琛道:“母亲,儿子只是觉得嫁妆多多益善才好。若是手里能有个活钱,比陪送一堆的压箱银子安心。”
宋氏道:“这还用你说!”顿了顿,又道:“你自己也知道自己手里的田地不宜过多,怎么又盘算着给你媳妇添置产业了?”
“母亲,我娘的嫁妆是我娘的,我媳妇的是我媳妇的。我听说我媳妇是个好诗文的,好的纸笔可不便宜。”
做人家的媳妇本来就难,固然吃喝穿用,各家有定例,可若是用点东西就要伸手,岂不是样样看别人的眼色?
杨琛可不希望自己的妻子过那种日子。
夫妇本来就应该是齐平对等的。一想到妻子可能因为跟自己张口而矮了一截,或者是理所当然地用着自己的东西结果变得毫无顾忌,无论哪一种,他都觉得别扭。
杨琛认为女人就应该手里有个正经进项,这样,腰杆子也会直些。林如海已经过世,杨家现在记得林黛玉是恩人之女,等林黛玉过门了,她就是杨家的儿媳妇,怎能坏了规矩?还不如早早地预备起来,日后也松快些。
宋氏道:“那你希望置办在哪里?”
“回母亲,儿子希望能近一点,最好是在京里。这样,儿子就能带媳妇去散心了。”
“我看你是自己想玩罢。”
“母亲慧眼。”
“罢了。我尽力。只是有一件,京里不比别处,这田地宅院之类的,多是有钱没处买去。你又是急着要,只怕有人会加价。”
“此事母亲做主便是。”
“我明白了。”宋氏转头对丈夫道:“老爷,小四虽然稚嫩,却是个有成算的。做父母的,不就是希望家里能和和美美的吗?”
杨鉴跟宋氏做了十五年的夫妻,哪里听不出宋氏话中有话。
他瞪了妻子一眼,道:“你就宠着吧!”
却是同意了妻子的决定。
当下,在众多宾客的见证下,交割开始进行。
杨家如此,下面的宾客炸了锅。贾赦虽然老眼昏花,可耳朵却很好使。他清楚地听到后面有人道:
“难得杨家仁义,林家寥落凋零还愿履行旧盟,甚至还出钱给新妇置办嫁妆。”
“诶~贤弟,杨家仁义不假,林家子嗣凋零也不假,可说林家寥落,则未必。”
“这是为何?”
“虽然林盐政曾经高中探花,可人家并不是寒门出身。林家四代列侯,接连两代主母都是出自文官之家,精心教养,这才养出了这么个孙儿。”
简而言之,林家是勋贵圈子中转型最早也是最成功的那一批。林如海虽然是文官,可人家的跟脚还是勋贵那一圈的,有钱。
“你想,林家四代列侯,却没有什么旁支庶族,这偌大的家业,还不是林家大小姐一人的?”
“那为何……”
“这你就不知道吧?冷子兴,京城商圈里顶顶有名的人物,娶的妻子就是他们荣国府当家太太陪房之女,对荣国府的事儿门儿清。他早在十年前就说过,他们贾家东西两府,日常奢靡,喜好排场,可运谋筹划着无一,以致于常年入不敷出,库房空空如也不说,这内囊都上来了。这样的荣国府,忽然为他们家娘娘建了省亲别墅不说,还极其奢华。你们说,这银钱是哪里来的?”
听的人低头算了算,小声惊呼道:“省亲恩旨下来的时候,正是林盐政……”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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