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劲像个大主顾般的在常当这间公事房里熬游,常当掀起眼皮子看他后背,眼睛里精光一闪,又隐没下去,恢复他大掌柜闯惯商场的深沉城府,倒一碗茶摆在桌上,常当静静等着。
高劲把这个房里的裁衣剪刀也仔细的看过时,回身一看,就知道这碗茶是自己的,那么茶旁边的座位也是自己的,他像是对这个客位不满意,端着茶在手上,挺直身子就问起来。
“什么名字?”
“常当。”
“哪里人?”
常当有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你从西咸来怎么不知道我是西咸人呢,要不是全家都在西咸,我会听鲁王的吩咐,落到今天还受制于他的地步。
他不动声色:“西咸。”
“是怎么到的南兴?”高劲继续问道。
常当发现自己判断错误,这个人更像个钦差,鲁王府来的人往往火急火燎的想办事,不像他慢条斯理的先盘问自己,自己的可靠性还用问吗?
除去帮鲁王殿下陷害老洪王,其它的身家清白。
“自小家里穷,揭不开锅的那年,托个亲戚送八岁的我学徒,织布我学了三年,认布我学了三年,商铺打杂又是三年,十七岁我出师,在西咸、西昌、庆平等泰丰分号做伙计,一路做到掌柜的来到南兴,在这里我升的大掌柜,一晃二十年过去,是我在南兴的日子。”
“这么说,晋王来的时候你就已经在了,”
“是的。”常当道。
“那么你多少知道一些晋王的事情,比如我翻阅过往的公文,南兴几年前可没这么富裕,晋王到了以后很快大变模样,他是从哪些商品上快速挣回税银。”
年青人一副由他掌握的神情,常当却愈发的看出端倪,这不是鲁王处来的人,那么他为什么打着鲁王殿下的旗号?
直接问不是常当的风格,每个商行的大掌柜堪称老狐狸,做生意不走眼,看货物也不走眼,常当的能耐是打开仓库只一眼,就能从万紫千红的布料里找出劣品,这是常年练就的眼力,就像他一搭眼看人,就知道对方是不是真客人。
自称高劲的这位,他是巡查御史?
只有巡查御史才有这样的权力私下查访,也只有巡查御史才能过问到殿下身上。
常当想到这里露出一些恭敬,像是被高劲盘查晋王吓住,笑容也有了一些,整个人从郁郁变得生动飞扬,顿时年青十岁不止。
高劲疑惑的眨巴着眼睛望着他的改变,只会更让常当看出他的破绽,这位脸上年青,人也还年青着呢。
“要说晋王殿下的功绩,全南兴的人都知道啊,那是说也说不完,殿下到了以后,商人们那是闻风而来啊,南兴这里的生意多啊,殿下又勤政爱民的,这里还暖和,像这个时节换成在西咸,贼冷的,西咸的商会大多是天暖和开......”
高劲的两道眉毛往一处撮的更加厉害,不客气的打断常当:“我问的是晋王殿下来以前南兴被查抄过,他第二年就交上当年的税银,和老洪王时期持平,约近一千万两白银,此后每年又都浮动在一千二百万两白银上下,不高也不会太低,他做了什么生意得到第一年的税银,又用什么样的生意吸引的商人往南兴来,”
常当惊讶的张了张嘴,半晌,等到高劲再次流露出不耐烦,他小心翼翼的道:“您指的是什么生意,我看到的可全说出来了......”
高劲冷声道:“大掌柜的,我可是告诉过你,我见过鲁王殿下后,拿到一些证据再过来的。”
“哦,是鲁王殿下告诉您的么?”常当立即改换神色,像是谨慎的整理着话:“说的也是,鲁王殿下也怀疑晋王殿下有不地道的生意,像是上一次御史大人,姓什么来着......”
“你说的是张大人?”
“对对,除去张大人还有一位吧.....”常当又开始寻思。
“蔡大人你也见过?”高劲动容。
常当堆笑:“是姓蔡吗?我每天见到的客人太多,大人们的姓名又不敢牢记,这不,我连名带姓的忘个干净,蔡大人的名字是三个字,我记得有两个字的.....”
“蔡谦大人,和张汇青大人。”高劲淡淡。
常当笑道:“就是他们,他们也来见过我,问晋王殿下的事情,我呈上一些证据的,晋王殿下有一支商队常出南兴,神出鬼没的很难盘查,而且最近又换了人,我还没有弄到名单......”
“换人?”高劲眸光紧迫:“是去年换的吗?”
“是,像是出了什么事情......”常当接着蒙他,看这位聚精会神的模样,接下来就要吐露来意。
高劲果然沉不住气了:“你给我打听着,如果你听到有关张御史的消息,赶紧告诉我,我住哪里,那天伯府商会上见面,我已告诉过你。”
常当心里格登一下,这位御史是真的年青,随便诈一诈就说的比自己还要多,而且他看样子不知道泰丰商行里专门有邸抄,泰丰商行和龙门商行这样的大商行,对京里和当地官场的动向都有了解,这两家全是依附着朝廷而壮大。
从去年到今年的御史张大人遗孀京中喊冤一案,常当也看到过。
这是矛头直指晋王殿下杀害御史,而鲁王殿下把这位年青御史的眼光拨乱,让他笔直盯着晋王殿下。
真是年青啊。
鲁王自己就走私,否则他家哪来的许多兵器和盔甲,数代积存这话只要对对京里历年拨放的铜铁就能知道,鲁王府野心勃勃,他是数代的走私还差不多。
老洪王全家被鲁王连根拔起,这位殿下倒好,他倒还要追究晋王杀害御史,鲁王自己杀害的官员不知道有多少,南兴郭家恨他入骨就是其中的一家。
常当心中已有眉目,以鲁王殿下的热心来看,就算晋王杀害御史也是鲁王的人,面前这位看着满脸朝气的御史,要么初出茅庐,要么就只能是个蠢蛋了。
你想有政绩,现成的放在那里,去查鲁王府不是更快。
查晋王还是算了吧,晋王殿下刚和奚家联姻,又得到当今御宝“天作之合”,人家正在兴头上,商人深信运势一说,现在的晋王有运势护身,破绽想露也不会亮明大家的眼前。
弄明高劲的来意,接下来就简单的多,常当在南兴几十年,肚子里的爆料不要太多,随便爆几句,就足够高劲如获至宝,以后这是很大的线索,满意而去。
他们聊的很久,高劲出门天色已黑,常当也错过晚饭钟头,大掌柜的开始用饭,再就核对全年的账目,争取早些给伙计们放假关门,高劲去吃一碗面,见到飞雪里街道的熙熙攘攘,他漫步行来,打算再打探一些消息。
万万不能让张汇青大人就此消失啊,万万不能让晋王殿下瞒天过海,他这样想着,踱步直到承平伯府,今晚这里的人最多,扳着一个人的肩膀询问,那人看大傻的神情。
“伯府的珠宝商会你不知道,你是来做生意的吗,竟然这个也不知道。”
朱红大门和角门上都有人站出来,高声宣称:“天然翡翠带红碧桃花头面,十二万两白银。”
谈论声四起,高劲在泰丰商行受损的耳朵又受到伤害的感觉。
“翡翠今年也涨价。”
“我刚从西昌过来,那里的古董和珠宝今年也涨。”
“今年是怎么一回事儿,”这是不明白的人。
高劲站了半天,雪冻得腿发寒,记住几件珠宝的名称,对承平伯夫人的猜测进一步加深,鲁王的话响在耳边:“未亡人足不出户,承平伯府比以前还要有钱,她从哪里挣来?据说晋王对她十分的照顾,却没有发现私情。呵呵,钱从哪里来的?”
承平伯府只怕与晋王的走私生意有关。
高劲这样想着,神情逐渐冷峻,他要彻查这个案子,像蔡谦御史那样名动天下,他心里能认定张汇青失踪一年多,应该性命不在,这个案子也许能和蔡谦御史查过的扶风税银贪污大案、凤山皇庄藏尸案、三泉霸水十里四十八个村庄争斗案相媲美,凶手伏诛那天,就是自己直追蔡大人名声那天。
伯府的门内,也有一个人在胡乱畅想,搭上镖车日夜兼程,冻成冰砣子不远的侯三赶上伯府腊月十六的商会,他下午进城,客栈里泡个热水澡人缓过来,先往医馆赎一贴暖身子的药吃下去,傍晚的时候来到伯府回话并求助。
伯夫人听到林鹏肯去,内心自然高兴,侯三要的木梳外面已买不到,商人货物早就通过与东临交界的那座大山,走地下通道往海边装船,卖梳子的商铺还没有关门,就是一把也没有。
好在侯三要的不多,伯夫人让自家商铺里取出九百套给他,按进价不多收一文,又邀请侯三免费参加商会,每天在圈圈叉叉和学认字里纠结的伯夫人深知学习之重,想来侯三也应该一样。
侯三从坐下就不敢大喘气儿,比赌钱还要用心的记着珠宝的名称,学着珠宝的水头和成色,对每件珠宝生出敬仰之情,这全是经商吹嘘的谈资,没有伯府的商会,他可没有地方学。
午夜商会结束,侯三磨蹭到最后再走,向林忠陪笑脸:“来的时候我还不敢说,想我算个什么人呢,入不了伯夫人的眼,可我实在憋不住话,伯夫人的新生意,让我表哥去的那个,能不能让我也效劳效劳,我不怕苦也不怕累,我跑腿快着呢,看我这不十几天就又来到南兴。”
林忠看着他笑,心想这是掉脑袋的事情,侯三爷应该不知道,他去回伯夫人。
继乔夫人向伯夫人低头以后,冯良邦夫人、吴夫人等等纷纷主动讨要商会请帖,犯的是乔夫人一样的病根,进献晋王的礼单上没有出彩的东西。
伯夫人寡妇失业的都拿得出一个又一个的好东西,她们若是拿不出一件来,被人看轻也在情理之中。
伯夫人正在送客,林忠一旁等着,冯夫人等约好下次商会再来请帖,一一的出门登车上轿,承平伯夫人回身来听林忠说过,想了想:“这个让林鹏拿主意吧,这是他自家的表兄弟,忠管家这里先答应三爷,三爷走的时候,再送份儿路菜。”
林忠出来告诉侯三,把个侯三喜欢的对着他连作几个揖,回客栈睡下来美梦不断,他可算攀住高枝儿,承平伯府的生意一定大无边,相比之下他买到九百套的木梳,回家去三娘子欢欢喜喜倒不放在心上。
.....
中成省的河流结成冰,霜白的河面上是新的道路,送年货的行人和归家的游子络绎不绝,京里钦差的车驾到来后,官道上即刻行人无踪,河面无影,奚家的兵马把这里拦个干干净净。
好在他们通过的也很快,奚重林、奚重互陪同钦差自京里出发,沿途招摇款待热情,每隔几个城池,就有奚家的兄弟到来迎接并陪同,还有护送的意思,到黄州这里后,通报奚重固出迎,钦差也不敢怠慢这位彪悍到和庆王抢大婚风头的将军,命车驾快行,道路很快恢复畅通。
颂扬声因此也在官道和河面上流传,“到底是奚家,姑娘才有福气。”
“要出王妃了,奚家厉害啊。”
奚字大旗的下面,奚重固带着全家老少及黄州的官员望着钦差的车驾渐近,大家露出喜色下马下轿离开马车,奶娘喜不自禁的扶出奚十五姑娘,嗓音颠颠儿的摇晃着:“让我家姑娘到前面去。”
江氏闻言瞅她一眼,吩咐她身边的两个妈妈:“去,照应十五姑娘。”两个妈妈一左一右的扶起十五姑娘奚端秀,奶娘泄气的跟在后面,她总算没了话。
“跪!”
钦差的车驾停下来时,奚家专门唱礼的人声闻十里,钦差也精气神儿扬起,抚须观看奚家和他们背后黄州城的气势,只见到风采飞扬、英雄豪迈,连声赞道:“好,大将军虎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乌压压跪着的人里,为首的大汉虎背熊腰,半伏身子就让人看着呼吸不能,钦差又开始奇怪,这分明是个沙场上的勇夫,奚大将军的说书记是从哪里出来的。
他不敢怠慢的展开圣旨,就在这黄州城外的雪中旷野里宣读出来,路上的好吃好喝好歇息养出来好精神,奚重林、奚重互也送女人,却不敢让钦差失了精神。
亮开嗓子由北风助送也传出数里,在远方似乎还有回声,这位大人是攒足力气的宣读。
先夸一通奚家的世代忠良,再夸奚氏端秀的贤淑贞德,整体是好一通的天花乱坠,听得黄州人等各有笑颜,奚大将军圣眷浓厚,这是全黄州的福气不是吗?
奚十五姑娘垂着的面容上出现笑容,由内而外的笑容让她分外容光焕发,有什么轻轻的落到心田上,这是她的担心,她悬吊起的无名大石头,这就可以消散而去,化为无声无息的烟尘。
她要大婚了。
她要当王妃了。
她就要嫁给那位英俊的殿下,据长嫂说他十分的能干,咱们奚家是勉强与晋王分庭抗礼。
江氏这么说是壮小姑子胆气,老姑娘十五是养出来的娇姑娘,江氏不想她孤身到南兴被晋王的枕边人压住,也不愿意她被南兴的官夫人们欺负。
奚端秀近来的心情听不到江氏的话外之意,她成天想的就是嫁到殿下以后,怎么样的和殿下成双成对,怎么样的对他好。
奶娘“热心”的打听很多晋王不受当今宠爱的事迹,又在家里“无意中”听说大婚多出庆王三百万两是自家二老爷、三老爷的功劳,奶娘可乐了,成天的夸十五姑娘是“平嫁”,口口声声的“也就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才能做到,换成晋王殿下定下别人,他这三百万两可从哪里讨呢”。
偌大的家族里都有不尽如人意的人和事儿,这并不稀奇。
也许有人又要说奚重固和江氏对十五姑娘不上心,这样的奶娘还留在身边,试问找奶娘找的是奶水足、待孩子好,还是进退有据的大家闺秀。
十五姑娘的奶娘由过世的奚老夫人挑选,当年的奶娘也不是今天这个奶大的姑娘要成为王妃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