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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柒·大风起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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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东京,路径更窄,民居高墙林立,将这一带分隔成一条又一条井然有序的巷子通路。白日里这地界总引许多小孩儿过来藏猫猫,一个钻进巷子,十个也堵不住,倘若贼人藏匿在这一带……

    是而每经城北,卫林便愈发警惕。

    快马奔蹄阵阵,六人驰过大街小巷,正要去往北城门附近,张景弘忽然勒马,驻足回首,将目光抛向身后几座民宅屋顶。

    “统领?”卫林也跟着打量起来,又回头看他,“这里可有不妥?”

    景弘未答,卫林向身后一挥手,四骑兵便纷纷调转马头,要去民宅门外一探究竟。

    “莫要扰民。”

    统领说罢,继续前行。

    卫林赶紧重新挥手:“回来,回来!”

    六人继续巡查,过北城门入城西北,还未出多远,景弘再次驻足回首,这一次,盯向前方。

    “统领……”卫林担忧道,“统领可是疑心哪里藏了贼人?我带兄弟们去瞧瞧,免得一夜过去,给他们留下可乘之机。”

    景弘摆手,继而一夹马腹,马儿便如飞箭般飞奔向前。身后五人一惊,卫林虽满头雾水,却仍不敢大意,埋头策马,几步便撵向统领。谁知就在接近景弘身后之时,红衣统领身形一动,勒马扬蹄,马声长嘶,旋即白光乍现,弯刀出鞘,但闻空中刺耳金鸣,只见张景弘刀身所挡之处,一黑影自身侧屋檐飞身而下,手中银光两把,直指景弘心口——若非统领弯刀相击,只怕那两把寒芒,双双都能要了他的命!

    卫林大惊:“不好!——兄弟们,有刺客!保护统领!”

    五人迅速团团围住景弘,继而一人飞枪而出刺向刺客,哪知此人早有戒备,见行刺不成,立马躺倒在地,一骨碌从马肚子底下滚了出去,轻轻巧巧攀上院墙屋檐,自房顶上没隐身形,遁逃入城。

    “果然还有余孽!”卫林持枪四顾高叫,“咱们还不能休息!城里只怕还有刺客势力盘踞,兄弟们,护送统领回营,咱们再狠狠地跟他们干上一场!”

    话音未落,只听脑后传来噗嗤一声闷响,卫林与护卫纷纷循声转头,却见统领自马背一个挺身踉跄,紧接着,地面传来鲜血淋漓的啪嗒声。

    ——这是什么声音?

    ——难道是……糟了!难道有刺客偷袭!

    卫林瞪大眼睛,看着统领马腹下流淌的鲜血,好半天才突然动起来,冲上前就要去护景弘的身躯:“统领?!你没事吧!”

    谁知手掌扶在统领身上,卫林这才觉察出衣物之下有一层贴身软甲,继而向后一看,才发觉景弘单手背在身后,却是方才还在自己旁边的一名骑兵兄弟,此刻正以一个奇诡的姿势伏在统领身后。

    再一看,那骑兵右手死死抓着一把短剑,一端割破景弘后背衣物,露出里面坚实的软甲。而他的身体却早已被统领的弯刀自腹部贯穿,刀尖出背一寸,人还未咽气!

    ——是刺客……不,是内奸!

    卫林被这光景惊得不敢妄动。禁卫军中竟有人想刺杀统领!他从未想过自己手下竟会出这种荒唐事,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一枪护在统领身前,向后喝道:“兄弟们,把他拿下!”

    ·

    丑时二刻,禁卫军驻地。

    ·

    卫林擦了擦手上的血,匆匆钻出审讯室,面见张景弘。

    “如何?”

    “禀统领,属下已照您的吩咐将二人分别严刑拷打一番,眼下已有一个撑不住昏死过去,还有一个仍旧不肯松口……”

    景弘未卸甲,靠着桌案小憩:“问到了甚么?”

    “那刺客是桂州人,名叫刘雄,年二十三,家有一妻一女,房舍田宅为强盗所占,辗转来东昌营生。”卫林低头道,“那兄弟……那细作我认得。姜五,年二十七,与属下同为江陵人,随父从军,擅使弓枪,几经调用,终于在应天做了禁卫军,是才被调来统领麾下的……属下原本还颇为信他,前几日还同他说过话,谁知他竟是……他竟然……”

    “嗯,”景弘盯着卫林的眼睛,“知道了。不出我所料的话,二人应是里应外合。你可问得他们是何人所派?”

    卫林看看景弘,低下头去,摇了摇头。

    “把二人凶器收缴上来。”

    卫林赶忙从身上掏了个布包,恭恭敬敬递给景弘,展开四角,将里头一把短剑和两把豁口的匕首露了出来。

    景弘伸手拿起三把凶器,挨个翻查了一遍,见都是些寻常兵器,便随口问道:“没了?”

    “没别的了。”

    “身上只搜到这种寻常匕首?”景弘搁下两把匕首,重新坐了回去。

    “是。”卫林察言观色,补充道,“属下也曾奇怪,照理说,这刺客之流都是用着一种绑在腕下的武器,但属下仔细搜了他们全身也只得了这三样东西。统领,难道他们不是兄弟会里的人?”

    景弘托腮静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鼻梁,片刻后,坐正道:“难说,此事有蹊跷。来人!”

    外头的传令官一步迈入屋内:“在!”

    “传令下去,将二人即刻押去城中,斩首示众。”

    “得令!”

    景弘又看向副将:“卫林,带队押解之事,便交予你了。”

    “统领放心,属下必不会再出纰漏!”

    “嗯。”他看着卫林,状似不经意道,“事大易乱,人之常情,你等作战已久,难免疲乏,便是出了甚么差错,也不必太过苛责。”

    卫林一怔,旋即明白统领深意,再次拱手道:“——是,属下明白!统领,一切放心!”

    ·

    此时,东京汴梁,汴河之南远郊。

    ·

    夜市早已散了,距离早市开市还有一二个时辰,大街小巷已重归寂静,大道成了夜猫儿的乐土。

    辞别秋月姨,张景年从小路钻出来,恰好瞧见路边屋顶上蹲着个眼熟的身影,拿眼看了,笑道:“子骏!蹲那儿做甚?”

    辛子骏正抱着刀发呆,见有人喊,便倏然展露笑容,站起来便往下跳:“兄弟!你来得正好,我正饿着肚子,你身上可有吃的没有?”

    景年道:“黑灯瞎火的,我往哪儿弄吃的去。你怎么在这里待着?”

    子骏伸了伸懒腰,舒展筋骨,跟着他一并往城内走:“天夕时看见向叔跟个小屁孩儿动拳脚,觉得有趣,就在这儿看,谁知道一发呆,便把我要做甚么给忘干净了。”

    景年暗道无奈,他知道子骏容易忘事,却不知她竟为了回想要做的事在这里一坐坐到此时,便叹了口气,好笑道:“说甚么小屁孩儿,你还比我小上半岁呢。下回忘了事便找我来,你记不住便记不住,我忘不掉就成了。”

    “忘了便忘了,谁还去巴巴儿地找你去,我还无事一身轻呢!”

    “那可别怪我羡慕你。”二人走进南城门,景年继续道,“这一阵,会里暂时还没甚么用得到你的地方,你只管别乱跑——近来有个凶阎罗在城里盯得紧,要是撞见了,你可不一定应付得了。”

    “那可未必……”子骏咕哝一句,抱着胸,信步往前走,“对了兄弟,这个时辰,城里还有吃宵夜的地方么?”

    景年耸肩:“但凡你早想起来要吃饭,这会也要甚么有甚么了。”又道,“不过,我倒能带你去会里蹭顿宵夜,昨儿才给伯父买了点好肉好菜,等下用他的炉灶打个火,好歹也能吃上一口热乎的,如何?”

    子骏道:“那也成。还有一事我要求你,兄弟,我来东京几天了,白日里天天人来人往,吵得我头大,这会儿夜里没人,你便看在咱俩算半个同胞兄妹的份上,且带我将这里转一转,免得我日后跑动起来找不着路。”

    景年笑着逗她:“何时跟你算半个同胞兄妹了!兄妹倒还合理,同胞又怎么说?”

    子骏指指自己的脸,又指了指景年的脸。那年轻人便懂了:“嘿……我说呢,这脸倒真是缘分。正巧我也有话同你嘱咐,便随我来罢,我带你将这汴梁城好好地转上一转。”

    “好!”子骏兴奋起来,抱着刀问,“先去哪儿?”

    景年抬起下巴,指指前方愈来愈近的、寂寥无人的州桥:“喏,就那儿吧,咱们东京白日里最热闹的地方——桑家瓦子。”

    “噢……瓦子里好玩么?”子骏朝前方探了探头。

    “瓦子啊,”景年望向那一片屋舍,忽而有些出神,望了片刻,便落寞地吐出后半句话来,“都是些聒噪的消遣,没甚么好玩的东西。不过是想到头一回来玩时极有意思,便也想给你也瞧一瞧罢了。”

    子骏看着他,好半天没说话。

    反倒是景年却问:“怎么了?”

    “我却不想去了。”

    “好端端的,忽然说这话作甚?”

    “兄弟,”子骏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和眼睛,“犬儿的鼻子最灵,眼睛也最亮……这话,我是替你说的。”

    景年忽然站住了,定定地望着她。

    ·

    二人无言,东京的街道上,自南向北,起了一阵微卷的风。

    ·

    东昌府,禁卫军驻地。

    ·

    “报!统领,大事不妙……”卫林急冲冲地穿过几名守卫,一路闯到官衙大堂里坐着的景弘面前,大声道,“兄弟们守卫不力,刘姓刺客与姜姓细作双双脱逃……他们……他们趁我们不注意,走到半路,便撞倒兄弟们……径自跑了!”

    景弘抬首,与卫林对视,二人互一隐笑。

    “快追,往哪里逃了?”

    卫林道:“分头跑的!”

    景弘便向下一挥手,那副将便心领神会,向外传令道:“好!禁卫军各队听令,立即降下四面城门,严防死守,必得捉到刺客踪迹!”

    未等多时,城内便传来信报。卫林复禀报道:“禀统领,那二人在城西会合,一同往西跑了!”

    “往西?”景弘琢磨片刻,忽然轻蔑一笑,“若我没猜错,兄弟会的据点应当就在此地,怎么会往西跑?”

    卫林道:“是啊,难道这回不是兄弟会的刺客?可就算是听命于旁的势力,他们没能伤着统领,回去岂能落得着好,这般拼了命也要逃出去,又是为何?”

    “拿钱办事,回去复命,便是落败,好歹也可多活一天。”

    卫林点点头:“倒也是这个理。属下便着人跟着,看看他们到底要跑到哪儿去……”

    “不必,”景弘止住话头,“我已经知道了。”

    卫林讶异,正要再问,又觉得不该再多嘴,便看着统领起身走出屋子,一路跟着他到了外头,如此踱了一趟,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统领……那,那咱们现在……”

    张景弘站定在衙署院中,一阵南风拂过,将他那高鼻深目吹得从卷曲碎发里亮出来,却吹不亮他那深邃的眼。

    “去吧,再辛苦你一趟,”他的声音忽然比方才低沉了些,好似凭空多了些心事,“查清楚前几日兄弟会来驰援的刺客还有多少乔装打扮混在城里,五日之内,我要东昌府主事的项上人头。”

    “咦……是!但是统领,方才不是说他们并非兄弟会的刺客——”

    “卫林,”景弘抬起头来,“他们不是,也得是。”

    “啊……啊?”卫林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隐隐觉得统领说得确有此理,便“噢”了一声:“我知道了,统领,捉拿刺客这事属下做得少,便都听统领的。不过,属下愚笨,还是想不明白他们到底是不是兄弟会的人……属下只知道姜五他,他从来没同刺客有过勾结,做出今日之事,想必是蒙受奸人教唆,或是被那刘雄收买而致……若真是兄弟会的人,那咱们禁卫军里,会不会还有这样的……细作……”

    景弘默然无言,负手而立。

    半晌,他才吐出一句话来:

    “是或者不是,有还是没有,今夜都已有了定夺。”

    副将不语。

    又一阵风吹过,好似比方才强了几分。

    衙署外头的树木正抽着芽,风一起,摇摇晃晃,枝干强韧,却又分明弱不禁风。

    “呀……”卫林站在统领身后,眺望南方,“统领,时辰到了,要起风了。”

    “是啊,”张景弘仍旧静静立在院里,“就要起风了。”

    ·

    有风自南,吹面而来。

    红衣银甲的统领,却在看着西面的天穹。

    ·

    丑时三刻,平湖起浪。

    早春的风,如同脱缰之马,横冲直撞,风起云涌。

    俄尔浊尘飞沙,百花零落,但闻呼啸声如千军万马,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风,铺天盖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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