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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壹·长夜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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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听到从自己口中爆发出一声怒喝,人们诧异地停下来,侧目而视。

    “为啥不行!”有人在人群后面质问,“年二哥,你该不会有甚么旁的心思罢?”

    “我——”

    似是被戳穿一般,景年满腹的言辞忽然一句也说不出来。

    “对啊,你说说,为啥不行?”

    “年二哥,你不是要让咱们这些兄弟硬碰硬罢?杀一个人跟杀两万人,傻子都晓得哪个死得快!”

    身边的目光盯得他如芒在背,驳斥声不绝于耳。而在这吵闹声里,又一种声音逐渐占据上风。

    “奇了怪了,这小子从前哪这么犹豫过,自他回来了,大事小事都拦着咱们,一口一个‘计策’‘计策’的,也没见他拿计策捉了郑柘……”

    “可不是么,瞧他回来便天天在屋子里坐着,净让咱们抄那些字啊书啊,你说说,光盯着那些破纸看,能看出啥名堂来?”

    “光是会里的兄弟便死了十多个,他不肯动手,也当是没这个情分,可跟着老刘死在东昌府的人里头,听说还有个姓毛的兄弟,原先还帮他干过抓鬼的活呢!啧啧……这都不愿拼命,真是白瞎了一身的骨气……”

    “毛哥命苦,哪有人家过得快活!”

    “还别说,人家可快活极了,没见人从东昌府回来,都把老苗家的姑娘一起带回来了?”

    “还说老苗,那种叛徒,还有脸同咱们提!”

    “带着叛徒之妹回来,这小子别是叫人迷了心窍罢?还有,那姓苗的虽是个杂种,可他是被人杀的,这小子倒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你们说……”

    “嘘……你也不看看人家是甚么人养大的,可不敢瞎说……”

    “有甚么不能说的,这会里谁人不知这小子什么来头?你忘了,两年前蔡府出事,咱们死了多少人保他一个回来……嗐,只要不是个白眼狼,便谢他列祖列宗了!”

    ……

    年轻人死死地抓着下摆,手汗早已洇湿了褶皱。

    他站在目光中心,听凭议论,却无法为自己分辩。

    “景年,”有什么人喊了他一声,他抬起沉重的头颅,把目光投向正前方,“抬起头,把你想说的话,告诉我。”

    议论声没能让导师动摇分毫,他如鹰般锐利的视线始终扎根在他的孩子身上——即使随着时间流逝,他已不清楚他对兄弟会究竟忠心几何。

    但他想纵容一次,就像无能的父亲纵容任性的儿子一样。

    “导师,”景年眉头撇了撇,委屈的神情一瞬即逝,转而正色起来,郑重道,“景年想说的话,若您信我,便能说。”

    李祯看了一眼他局促不安的手指:“说吧。”

    年轻人便深深吸了口气,松开衣摆,大声道:“诸位,请听景年一言!”

    人们最后一次安静下来。

    “兄弟们,姐妹们,”他尽力克制着自己的呼吸,“我知道张景弘是兄弟会心腹之患,但此人不可杀!——若杀了他,禁卫军固然大震,但远不到群龙无首之时。”他环视四周盯着他的人们,“你们可知,禁卫军中还有一位令他闻之色变的绝顶高手,行踪诡秘,以毒杀人,心狠手辣,从不留情。但据我所知,此人只在张邦昌身受威胁之时出手,旁人死活,一概不管。即便我们能举倾巢之力刺杀张景弘,可他是张邦昌麾下最为忠心得力之人,他一死,张邦昌必然会向我等下诛杀令,到那时,因被消耗而一网打尽的,便不是禁卫军,是兄弟会了!”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片刻,继而一阵窃窃私语,很快,便又有人叫道:

    “你当然有说法!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事关你家亲兄弟的性命,便能想出这样保他的法子!张景年,你这般大费周章地要护着禁卫军,那四十三个兄弟,当真是白死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景年登时惊得瞪大双目,却奈何知道的不知道的都炸了锅,叱责与谩骂铺天盖地,不绝于耳。

    心事被揭穿的滋味并不好受,即便那并非他全部的心思。年轻的刺客强作镇定,往日里机警的碧目已然失了稳重,仓皇无措地掠过众人面庞,挣扎着想为自己再寻一个辩解的机会。但目光所及之处,除了人群缝隙中个子矮小的白一苛和并不关心争执的独狼等人,刺客们脸上哪里还有一分好脸色,早已拿着看叛徒似的眼神憎恶地盯着自己。

    他是禁卫军统领的手足,是兄弟会憎恨之人的家人。

    他是兄弟会导师的义子,也是禁卫军从前便想斩草除根的“杂种”。

    ……

    他到底是谁?

    他应该是谁?

    ……

    ·

    雷声低而复起,雨声忽大忽小。

    一如屋内的争执,时而低沉,时而高亢。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比方才亮了少许。

    雷声大了起来,响在天际。

    ·

    “够了!”

    屋内的桌子被孔秋月猛地一拍:“如此内讧,成何体统!”

    “添翼大哥,他可是——”

    “可是什么?”孔秋月横眉竖目,大声道,“抓着一个十多岁的孩子逞威风,这便是信义教你们的本事!”

    有几人站得往后缩了缩。

    “信义一条,传承了多少个百年,传到现在,你们竟还为着一颗人头窝里斗?”她怒目而视,扫视着每一个投身于叫嚣中的刺客,“都把头抬起来,把袖剑亮出来!”

    一片唰唰声响起,除了导师,人人手中皆有寒芒出鞘。

    “看着你的剑,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刺客。”

    “我们的信条是什么?”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

    “你们却还记得这八个字!”孔主事剑眉竖立,“——四十三个兄弟的血仇,我们必须要报。但这仇如何报,向谁报,你们可有人仔细寻思过?我看未必!你们要的是什么?不过是借着他们的死来过一过快意恩仇的瘾!”她踱向一侧,看着陆续低下头来的人们,继续道,“若是砍几颗脑袋便能结了你们心里这股窝囊火,那咱们同禁卫军又有甚么两样?既然恨,便恨个痛快,便拿咱们这口咽不下的气,给地下的兄弟姐妹们挣一个值得!”

    刺客们屏声静气,纷纷垂下了脑袋。

    雨声缥缈着,似乎在变小了。

    “孔主事,那,那您说,咱们到底该怎么报仇……”

    有人大着胆子发问。

    孔秋月停下踱步,站定在李祯背后,与刺客们一起,看向导师。

    “很多年前,兄弟会曾在汴梁全军覆没,一百多人,几乎全都折在了这里。”似在回应众人的期待,李祯缓缓开口,“只有我,孔主事,和几个腿脚快的逃了出来,又死在逃亡路上几个。”

    景年看着伯父,他的腿便是从那时候落下的病根,到了这个年纪,走起路来已经不大利索了。

    “那时,我一个人能杀一百个禁卫军。但我知道,一旦带着兄弟们开了杀戒,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活着逃离这里。”

    “导师……您就不恨么?”

    “从我成为刺客起,这四十年来的每一日,没有一天,我不曾恨过。”李祯的目光深邃而沧桑,“但正是这股恨,逼着我和剩下的刺客们活到了现在,杀了比从前更多的人,报了从前报不了的仇,亲眼见证了叛徒的下场、凶手的死相。我们,是为背负死去兄弟们的血仇而活着的人,我们每一个人都负担着替死去之人走下去的使命……这,就是刺客。”

    刺客们没有再抬头,他们不敢同导师那鹰隼一般的眼睛对视。

    唯独景年站在人群里,抬起右手,附在心脏处。

    “万物皆虚……”他喃喃道,“万事皆允。”

    ·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

    ——当为一己私利而动摇时,谨记,无物为真;

    ——当为天下苍生而出手时,铭记,诸行皆可。

    这便是刺客的信条。

    这才是刺客应遵循的信义。

    ·

    “导师,诸位兄弟姐妹,”景年再度开口,“若还肯信我,请再听我最后一言。”

    “兄弟会传承百年,薪火不绝。我等应以存续为先,以大业为重,以信义为凭,凡有行事,必以百姓为本,不已私心谋利。刺客张景年,愿为兄弟会效犬马之力,所作所为,皆无二心!景年虽为禁卫军统领张景弘之弟,屡屡涉险,仍无半分屈从之意,原因无他,便是手足,亦不忍见兄长为奸人蒙蔽!个中虽有难言之隐,景年初心不易,惟愿诸位信我!”话音落下,年轻人一掀下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拱手道,“今日起,景年自请以诛杀双刀执法使郑柘为要,先报十一兄弟之仇,再掣肘军中,令其不宁,如此,便能于时局中运筹制衡!”

    “我们倒是想信,你教我们如何放心信你?”

    “诸位!”景年目不斜视,定定地看着伯父,俯首道,“景年此举,只为兄弟会安身立命为先,不曾再有分毫私心。若有朝兄长犯下大错,执意为虎作伥、为害百姓,便不必诸位动手,景年愿亲手了结他的性命!”

    此言既出,众人皆惊。但见他神色坚毅,目如炬燎,一时间,心生敬畏,谁也不敢再说甚么话。李祯走上前去,弯下腰,伸出一只手去:“景年,起来。”

    年轻人抬起头来,重新站起,与伯父对视无言。

    “你要证明自己,心意已决,这很好,我同从前一样,不会拦你。”刺客导师抓着他的手腕,翻过来,露出那把原先属于自己的饱经风霜的袖剑,“景年,你大了,许多事要怎么做,今后不必再时时看着我的脸色。只是,你究竟当不当得起真正佩上这柄袖剑,我拭目以待。”

    “是,我都明白。”景年郑重道,“景年此身,绝不辜负兄弟会!”

    ·

    ……

    ·

    雨声渐弱,天地间只余滚滚雷鸣。

    夜半时分,雨停了,逐渐空下来的刺客据点蛰伏进寂静中,只有某间屋子还亮着一豆小灯。

    灯火摇摇,亮了彻夜。

    于是这大地之上,便有了一点长夜不绝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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