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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贰·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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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想要找到关于他的消息,只能寄望于抛出诱饵,引此人主动出现,但那样实在冒险,只怕稍有不慎便又要折损人手……他不能拿兄弟姊妹的性命开玩笑。

    眼下能从郑柘手中逃回来的只有白一苛一个,但且不提此人尚在他疑虑之中,只看他那样枯槁瘦弱,如何也不能再将他当做诱饵……

    景年皱起眉头,啧了一声。

    除了小白,还有谁有能从郑柘手底下逃出来的本事?

    寻思间,年轻人心中又有些烦躁,便出了屋,往院中踱。

    昨夜下了一夜细雨,院中低洼处积了薄薄的一层水,大大小小三个水坑镜子似的躺在地上。他便溜过去,就着最近的台阶蹲下来,像儿时一般捡着小石子儿,一颗一颗地往最大的水坑里砸。

    ——想要得到郑柘最有用的情报,又能设法逃脱……

    景年百无聊赖地盯着水面上自己的脸,捏住小石子,朝水中自己眼角的痣上丢。

    石子扰乱水面,微小的波纹荡漾片刻便停下来。碎了又平的水面和着天光倒映着那张碧目的面孔,那面庞便也跟着揉碎又重组,飘飘荡荡地在他眼前重新聚拢成自己的脸。

    看着沉底的石子安静地躺进坑地的软泥中,望着倒影中同样安静下来的自己,他忽然停了手。

    等等……

    倘若兄弟会中没人能教他放下心去试探郑柘,那么,他何不亲自上阵?

    不行不行,那厮手段毕竟凶残,自己一个人来应付他能否全身而退,他还不敢妄下断言。

    唉!一个人应付不来,若是能将自己一分作二,以他今日之本事,胜算便能大上许多了!

    他又看了看水面上那张与自己相同的脸。

    碧色的双眸倒影在泥坑里,染得像是一双黑瞳。

    若可以一分作二……

    且慢,要说与自己不相上下,还同自己长得近似的人,眼下不是正巧有一个现成的么!

    想到此处,他心中一喜,起身便朝一旁喊:“子骏!”

    无人应答。

    景年皱眉望了望前院,却忽然呼吸一滞,紧接着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不对……该死!他竟差点忘了,从昨夜开始,辛子骏便没再回过刺客据点!

    自和独狼、白一苛去到虹桥畔,三人便被急急唤回了据点,直到现在,一夜过去,子骏都未曾回来!

    方才独狼已经回来过了,可她有没有同自己说找人的事?他想不起来,只记得那会儿头脑一片浆糊,全无印象。那便是还没找到了!否则以她的脾气,又怎会一直冷着一张心事重重的脸?

    刺客惊慌起来,手心冷汗直冒,高声喊道:“来人!快来人——小白!”

    旁边有人呼应回答:“二哥,小白方才出去了!”

    “出去了?”景年眉头紧锁,“今日又没有他的活计,出去做甚!”

    “我也不晓得他去哪了,二哥,你要做啥去?”

    “没事!”年轻人哪还坐得住,将身上衣裳一紧,大踏步地穿过前院跃出据点大门,“守好这里,我自己去!”

    ·

    与此同时,汴梁城西南,某处老宅。

    ·

    不知是不是昨夜淋雨打斗的缘故,郑柘只觉得自己胸口一阵阵地发冰,时不时掀起一阵刺痛,逼得他将仅剩的一把药丸攥在手里,咬着牙,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半。

    药丸下肚,过了片刻,胸前好了一些。他便换了条腿在榻上翘着,枕着两把刀,自阴黑发冷的屋子里望着仍然泥泞的外头。

    这雨下了一夜,天明才停,下得他那方破落院子里四处发绿,大概再过一夜,便会长得满是绿泥。院子当中的土堆却得了好水,上头的细芽嫩草都在微风里支棱着,抖索着,茂盛得盖住斜插在土里的破烂木板,这样一瞧,倒比原先更像个荒草新坟了。

    正看着,院子门口传来两声轻扣,郑柘便起了身拿刀,提着白刃便去了正门。

    叩、叩。

    他不开门,只把手按在门闩上。

    叩、叩。

    敲门声慢条斯理。

    “在下裴荇,阁下可在门后?”

    一个少年的声音。

    郑柘便放下心来,将刀收起,拉开门闩,看着门外那提着把油纸伞的小先生,打量他两眼,打趣道:“哟……大的没来,小的来了?”

    来人是百鹤堂坐诊大夫卢湛首徒裴荇,年方束发,端的清秀。见郑柘横在院门正当中嬉皮笑脸,他便知他并不打算让他进来——他却也不想进去,便只白了他一眼,从随身的药箱里掏出一提药包来,交到这莽夫手上:“拿着。”

    继而见他接了药包又暗中盘捏,便忍不住皱眉:“莫掂量斤称了,都是足量的。昨夜你本该来取药,师父见你没去,便教我来送一趟。”

    郑柘便笑起来,手上也没了动作,但仍旧站在门口,只是闲嘴道:“不错,这药正不够吃,一早便有人巴巴儿地来送。哎,小卢大夫可好点了?”

    “——放尊重些!”裴荇忽然呛了他一句,“我师父比你年长!”

    “唉行行行,天天就知道争这个。”郑柘掏了掏耳朵,“好几回去都没见着他,到底咋样了?”

    裴荇垂眼道:“师父原先要照顾师祖的,现下已经回来了。师祖五日前驾鹤,师父近来难思茶饭,仍旧不能接诊。”

    “噢……”郑柘低低头,以示节哀,“我不用他接诊,你回去跟他说,以后也用不着请他治我的病了。”

    裴荇不悦:“这话是甚么意思?”又问,“你不是天天说甚么噩梦缠身、彻夜难眠么?难道是找了更好的大夫来?你可问过那位唐姑娘了?”

    “你师父倒还知道,”郑柘似笑非笑,“不必费劲问我了,我也没钱找旁人,汴梁城里也没甚么更好的大夫。我只是教你去传个话,至于为啥……”他转头朝身后看了看,咧嘴笑起来,“或许过不了多久,我的病便能好了。”

    见他这般,裴荇也跟着往院子里看了看,却见院子正当中立着个坟包,登时一惊,正要脱口叫出声来,又见郑柘已转头回来盯着他看,连忙压下眼神,将到嘴边的惊叫咽回去。那莽夫便笑出声来:“行了,事办完了便赶紧回去,莫在我这磨磨蹭蹭,省得叫你小娃娃看见什么看不得的东西。”

    看他识破自己失态,裴荇不愿被看低,倒有些恼,撂下一句话便要走:“呵,这鬼宅阴气森森,若非师命,我才不往这里来。”

    “是啊,两代人都做了禁卫军的鬼,你怕这个也不丢人。”郑柘戏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裴荇忍不住回头:“谁说我怕——”

    “说起来我爹也死在这个院子里,”那厮打断他,指了指小大夫站着的地方,“就死在你脚底下。”

    话音乍落,那学徒瞪大眼睛,忙不迭地躲开原地,继而露出嫌恶之色。郑柘见状,奚落道:“哈,医者也怕这些?你们不是见惯了血肉生死的么?”

    裴荇恼道:“医者也先是人,有所惧有所不惧,阁下还请口上积德!”

    那厮便笑了笑,摇了摇头:“没你师父经逗。”

    “逗?”少年听不得旁人打趣自个儿师父,睁着眼睛便要发难,“我师父救人无数,妙手仁心,你被我师父续命多年,不感激不说,怎敢拿我师父说笑?!”

    “嘁……都是一样的人,有甚么说不得?”郑柘也看着他的眼睛,不慌不忙道,“小孩儿,记住,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若没有你师父那般杀人不见血的心,便莫要替他说这些得理不饶人的话。”

    裴荇还想争辩什么,但见他戏谑之下隐隐在发狠,想到师父告诫自己的话,便扁了扁嘴,不敢再惹他,只轻哼一声,又想起来另一件事,便将头扭向一边,不情不愿道:“对了,师父还让我来转告你,他说小张大人传信回来,要我等留神防范吕——”

    “早就知道了,”郑柘一手扶住门框,“回去告诉你师父,我动作会快些。”

    “知道就好。”裴荇退了两步,又丢下一句话来,“——替师父说的。”

    ·

    少年医者将药箱背好,抱着纸伞,就要离去。

    郑柘站在门外目送他,正要回去,却听院子里敞着门的屋中传来一声钝响,好似有重物滚落在地。

    接着,一声骚动响起,阴森森的院子里仿佛有甚么人在翻滚,时而撞在潮湿的门板上,时而碰倒屋内的瓶瓶罐罐,难耐痛苦的怪叫刺入二人耳朵,若不仔细听,便如同闹鬼一般,令人心惊胆战。

    然而,方才还忙着要走的裴荇却停下脚步,在郑柘的注视下侧耳细听。

    ——他听得出来,这不是鬼叫,而是人。

    若他耳力不虚……这应当是个突发急症的伤者!

    来不及细想,裴荇瞪了一眼郑柘,将伞一扔撞开那厮便越进院子,抱着药箱便循声冲进一间虚掩着的屋子,猛地推开房门,看着地上挣扎着抠挠脖颈的伤者,上前便将那人按住,掰开她满是血污的双手,看着她颈项某处已然发黑溃烂的创口,恶狠狠地一颤,顾不上郑柘已从身后逐渐接近,只连声叫道:“不好,水——有没有水!”

    郑柘站定在他背后,看着那刺客脖颈上血淋淋的一片,眉头紧皱:“怎么回事?昨夜还没有……”

    “这是毒伤!只要患者抓挠过创口,不出半日便会溃烂发疮!”裴荇抬头瞪他一眼,焦急的神情中隐约有着卢湛的影子,“这伤口污物太多,再不洗干净便麻烦了!快点……去打水来!”

    望着那刺客面色苍白、满是血污的脸,不知怎的,他忽然如昨夜一般一阵恍惚,接着便再度喘起粗气,胸口也跟着重新刺痛起来:“……等我,等着!”

    ·

    ……

    ·

    卯时一刻,市井的喧闹声逐渐随着天光愈发响亮。

    人们出现在大街小巷里,踏过薄薄新雨,奔向各自的谋生之所。

    随着日头升起,雨后的东京渐渐热闹,城内各处氤氲着潮湿的水气,在这乍暖还寒时候,依旧平和安然。

    汴梁内外,不见昨夜风凉,惟余天光大盛,百事繁庶,犹如地上天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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