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句安慰,却没有什么效果,姚晗忽然哭出了?声音,小小的身子一颤一颤的,他哭得很厉害,哭得陆则都觉得莫名其妙,这么小的小孩儿,哪里受这么大的委屈了??此时?,却见?姚晗松开?了?手,擦掉了?眼泪,仰头看着他,像豁出去了?一样,表情很坚决地说,“叔叔,我有话要?和你说”
陆则还以为?他受了?什么委屈,点了?头,“嗯,说吧。”
姚晗用袖子擦掉眼泪,动作太用力,眼睛边上都被他擦红了?,有点刺痛,但他也没有在意,咬咬牙,小声地道,“今天中午在书房,那个东西,你和婶娘不要?碰……那是害人的东西。”
陆则听得微愣,姚晗却以为?他不信他的话,他只是个小孩子,说出来的话,很多大人都不会当一回事,他怕陆则也是如此,忙着急地拉住大人的袖子,急急地道,“是真的,我亲眼见?过!吃的时?候会很舒服,但没有的时?候就会发疯,跪在地上,跟狗一样求别人给……叔叔,你不要?吃,也不要?让婶娘吃!”
陆则没有说自己信或不信,只道,“我不会吃,也不会给你婶娘吃。不过,”他的声音顿了?顿,语气并?没有变,这说明他尚没有用对敌人的方法,对待姚晗,“你一个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些?”
如果像姚晗说的,这东西这么危险,那他怎么会知道?他一个孩子,有什么机会接触这些东西?如果不弄清楚,他不可能?把他留在阿芙身边。
姚晗沉默了?会儿,并?没有孩子似的哭闹,良久才说,“……我娘是蒙古人。”
姚晗没有抬头看陆则的眼神,慢慢地把一直藏在心底最大的秘密说出来。
他母亲是蒙古人。娘告诉他,他有好几个舅舅,都被强行征丁入伍,一个也没有回来。后来家里没有男丁了?,外祖父也被带走了?,再无消息。家里只剩下女人,那些强盗一样的骑兵抢走了?家里的牛羊,在那种没有什么礼义廉耻的地方,女人不是人,只是牛羊。
……
少女被□□□□的时?候,被收兵回程路过的将军救下。将军脱下披风,裹住她裸露的身躯,和褴褛衣衫下的痕迹。然后,将军将她带回了?家。少女感激将军的恩情,留在了?他身边,心甘情愿为?他洗衣做饭,只是她生了?一张蒙古人的脸,甚至连汉话也是磕磕巴巴的,在边关那些城镇,任何一家都可能?有儿子死?在蒙古人手上,反之?亦然,敌对和仇恨没有一刻停止。
少女不能?踏出这间不大的院子,但她甘之?如饴,把这一方小天地视作自己的家,她身在广阔的草原,却心甘情愿画地为?牢。
她爱上了?将军。将军亦不嫌弃她的出身和过往,两人以夫妻相?称。
将军很忙,总是要?打仗,总是要?打仗,好像打不完一样,少女守着小院子,将军来的时?候,她便很高兴。可是有一天,她再也没有等到他了?。
足足有一个月。
她踏出那间从未踏出的屋子,遮住脸,用不大熟练的汉话,打听着将军的消息,终于从一个小兵处得到他的下落。
“姚副将没了?……野狐岭一站,打得太惨烈了?。只可惜姚副将年纪轻轻,尚未成家,连子嗣也未留下。”
陆家军厚恤家眷,只要?她去军营,随意找一个人,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就可以拿到田地和银票。但她没有去,她的爱人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哪怕他保的国,并?非她的国,她也要?守住他的身后名。一个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怎么能?勾结蒙贼?
少女离开?了?,她不能?在汉人的地盘谋生,便一路北上,想出关。她走得很艰难,饿晕在路上,被一家农户救下,女主人是个心善的大娘,长子死?在一次战役里,唯一的儿子就不再被要?求入伍,大娘恨蒙古人,但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她告诉她,“你怀了?孩子,四个月了?。你太瘦了?,所以这个月份都看不出来。”
少女留下了?,直到生下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儿,她和将军的孩子。
将军教她汉字时?,曾说过,晗,是天快要?亮的意思,也是希望。她给孩子取名为?晗,告别了?大娘一家,回到了?蒙古。孤身的妇人,带着孩子,只能?做些粗活,替一户人家浆洗衣物。这家的少爷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无需入伍,整日出入赌场青楼,服用一种叫金毒的东西。
……
姚晗至今还记得那一幕,瘦骨嶙峋的男人手中拿着金毒,刚买来还贞烈求死?的汉人女奴,像牲畜一样跪在地上,赤/身裸/体,在一群马奴色眯眯的眼神里,伸手扒掉衣裳,雪白的、带着青紫伤痕的身体裸/露在外,撕心裂肺地哀求着男人。
娘亲捂住他的眼睛,不许他多看,并?告诫他,“那个东西,一辈子都不能?碰。你要?是碰了?,娘一定打死?你!”
他吓得直点头,后来众人散去,那个汉人女奴赤身裸体昏倒在马圈边,娘亲将她背进屋子里照顾。
但那个汉人女奴并?没有活很久。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发疯的时?候越来越多,她醒着的时?候,会教他说汉话,说了?几句,就会掉眼泪,哭着说,“我想我爹,我想我娘,我想回家……”
疯的时?候,又回咬牙切齿地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说,“我要?杀光你们这些蒙古人!我要?杀了?你们!”
后来,女奴死?了?,曾经雪白的身躯已经瘦骨嶙峋,身上没有一点肉,眼睛深深凹陷下去,像一具活着的骷髅。她的尸首,也被丢弃了?出去。
后来,娘也病了?,临死?前?,她拉着他的手,要?他跪在她的床前?发誓,一辈子也不要?说出自己身上流着蒙古人的血。他对着长生天发誓后,母亲的神情柔和下来,抱着他说,“你父亲是大将军,是大英雄。晗儿长大了?,也要?做光明磊落的大英雄。还记得娘跟你说过的恩人麽?等你长大了?,有本事了?,一定要?替娘报答他们一家。”
他哭着点头。奄奄一息的母亲就一遍遍地乞求长生天、乞求父亲,“让我的孩子,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平平安安……岁岁平安、年年平安。平平安安……”
娘死?了?,他听母亲的叮嘱,把银子藏在衣服夹层缝着的袋子里,吃很少的饭,尽可能?帮大人的忙,马圈的男人会打他踹他发泄,但他们默许了?他留下,过了?那个难熬且漫长的冬天,他离开?了?那里,去找母亲口中的“和父亲一样也是大英雄的人”。
他找到了?,很幸运,他长得像父亲,高大的男人抱着他,摸摸他的脑袋,“小家伙,你很像你父亲小时?候。”
后来,他带他回到京城,把他带到了?婶娘身边。